頂樓的天光。

@小美

有些事情自從發生過一次，等到第二次再發生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每次好像都是這樣」的錯覺。上次工作坊結束的晚上，我睡不到四點半就莫名醒來，今天又是類似的情況，時間也差不多。醒來之後沒多久，想到課堂上治平說，有時睡前想寫什麼寫不出來，躺在床上卻靈感茂生的事，「乾脆起來寫東西吧」這種念頭就自動把我領到書桌前。

結果當然沒那麼順利囉。回到書桌前可能是某種詛咒，靈感總是聚集在床邊或者發動的摩托車座位上，我想大概是精神無法集中，乾脆拿出才看了一篇的《兩個人》繼續閱讀。

不看還好，一看便停不下來，這本書的作者是日本演員唐澤壽明，若不是讀了他的書，我可能和許多人一樣，以為他本人就像許多他扮演的角色那樣，出身良好、從小在學校就獨占鼇頭、一出道就被人捧上天。沒想到他還沒進高中就篤定自己畢不了業，後來果然中途輟學，離家出走後白天晚上都流連在五百塊日幣就可以打發的迪斯可舞廳和廉價咖啡廳裡。一心想當演員卻到處碰壁，推銷劇團的戲還得用各種低下的手段賣票。後來被以「爽朗青年」形象推出影壇的時候，必須謊稱自己比實際年齡小兩歲，搞得不得不對比自己還小的人使用敬語，還得把同輩當作長輩般對待，「爽朗青年」也因為和真實的自己差距甚大，而頻頻導致內在強烈的失落和自我懷疑。

這樣的唐澤壽明，在我的想像之外，但更令我吃驚的是他毫無保留的把這些全都寫出來。讀著他的文字我數度感到激動，那種鏗鏘有力、真切又豪不做作的寫作口吻，不亞於任何功力高強的作家。雖然他的故事裡不刻意強調高尚的人格或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卻讓人讀了以後對他肅然起敬。

這陣子看到的小說都是非常棒的作品。有一段蠻長的時間，我像中了邪似的沒辦法看小說，總覺得不管讀哪一本人家推薦的好書，都有種「好像也還好欸」的感覺。究竟是看錯了書還是狀態不對呢？我想兩者都兼有一些。於是那陣子我轉向散文領域。看書這種事是很沒邏輯的，那陣子散文變得很對味，我愛上了以「我」為主述者的文章：「我」在駛往開羅的巴士上遇到了叫做律子的日本女孩…「我」對孤獨先生有相見恨晚之感，只有他明白我是什麼樣的旅客…「我」知道我轉院後很久下肢仍沒有知覺，醫生準備為我做脊椎手術，而這手術本身也有可能傷到神經使腿部癱瘓…。我一行一行一本一本的看著，覺得這些東西會通通進到我的領土裡，變成一株株種子自己坐下來，只要我給他們陽光空氣水，他們就會發芽長花。

然後就是散文和小說交雜著看了。其實還有漫畫，但自從「小海豚」惡性倒閉之後就很久沒機會租，現在為了怕買到不喜歡的書，也都改從市立圖書館借書來看。有時候望著書房裡那一排有點積灰塵的藏書，會興起一種「全都拿去舊書攤賣了搞不好可以換到更多喜歡的書」之感，結果還是因為捨不得而沒有真的著手去做。

娜娜說：「人類是如此孤獨，因此我們想與作者產生連結，並且了解那對寫作的意義。『你如何活？你在想什麼？』我們這樣詢問作者，我們都在尋找暗示、故事與實例。」

在凌晨四點起床看了唐澤壽明的書之後，我源源不絕想要寫點什麼東西都好的慾望如雜草蔓生。從最初的空白，到覺得每件事情都蠻值得一寫，這過程讓人愉快又舒爽，就像洗了香噴噴的澡之後又在溫度剛好的冷氣房撲上好聞的痱子粉。

同時，也發了信給小樹，明天要和大家一起去都蘭了。一開始還很猶豫，「張懸耶，這禮拜四有張懸耶。」小樹這樣說當然讓人很心癢，但內在好像還有一層薄薄的網罩著，阻止自己去放肆玩耍，結果今天就聽到濡因唸的文章裡出現了「張懸」和《島嶼邊緣》這些關鍵字。我還記得我在課堂上說到，有時候覺得寫文章就像是很多很多的連結，連結現在過去的，看到的感覺到的，自己的別人的，真實的想像的，越能去連結的時候，表達出來的力度就越強、意象越鮮明。現在一面寫一面覺得，生活也是這樣，某些事情會自己連結好，聚集靠攏在你眼前。而那種過份密集的巧合會讓人有種錯覺，好像暗處有誰正寫著劇本似的，一心想要把你如何如何。當然啦，如果是要送我去聽張懸，一定要照單全收。

截至目前為止已經上了兩次工作坊，第一次上課時有種初來乍到的新鮮和飽和感，大家微微的緊張感中帶有一種戲劇性的張力，第二次上課連我自己都覺得放鬆許多，可以自在的聽大家說話，也可以自在的把自己的經驗分享出去。最初想開工作坊的念頭是來自《心靈寫作》，並不預期要在短期內實現，沒想到不久後水雲和瓊媛拋來這個機會，我沒想太多就決定要做，結果意外招到了據說是很理想的人數。最令人興奮的是，參與的每個人都好有自己的「型」，內在一片汪洋的，每次聽完大家唸自己的文章我就覺得心裡飽飽的，有新東西。這整個過程出乎意外但十分愉快，我想確實有人在暗處寫著劇本，不管是誰，多謝啦。

寫著寫著，天又亮了。寫作這件事麻煩也好玩的就在這，你很難按牌理出牌，要不是睡到一半突然想寫，就是寫到一半突然想睡，唯一能支持自己遊走在這些狀態中而不覺得疲累的關鍵是──說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很喜歡而已。喜歡把飽脹溢滿的思緒落在紙上，喜歡在凌晨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一面打字一面癡癡的笑，喜歡主導一篇文章的優越感或被一篇文章籠罩的孤獨感，喜歡寫到自己起雞皮疙瘩淚流滿面、黑暗傾巢出光明隨之在後…。那大概是人生排名中最XX的一件事，不管XX是什麼都可以，重點是那實在非常淋漓盡致，除了人生中最滿意的幾次性愛經驗以外，還有什麼事情比得上這種感覺呢？

最後一提，唐澤壽明的這本《兩個人》是日本名牌編輯（也是我的偶像）見城徹先生在剛剛創立「幻東舍」出版社後不久，為唐澤壽明量身打造的書。書稿在一年前就已經完成，隨時都可以付印，但兩個人都不滿意。「即使最後賣出十萬本的成績，但讓對方不再想與你共事，那就是編輯最大的失敗。」結果見城徹硬著頭皮（新出版社很缺錢卻不能印書賣書）對唐澤說，書不急著出版沒關係，就把日期延後吧。沒想到後來唐澤壽明和山口智子結婚，這本書趁勢推出，狂賣了一億日圓，比起原來預期的百萬日圓足足高了百倍。但千萬別以為這是一本拿帥哥照片唬弄人的無聊暢銷小說，它是一本貨真價實會讓你眼睛為之一亮的優秀作品，而且一張照片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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