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書櫃氾濫成災,好幾本讀到一半的書分別夾上充作書籤的的書腰,它們被小心折成一個恭謹的長條型,盡責擔任一個暫休符號。凌亂的書櫃是每本都想繼續讀而無法專一的結果。

 

這可能也是這段時間生活的濃縮版本,待辦事項每劃去一筆就新添一筆,事實上增生的速度遠超過處理的,但每件事情幾乎都急不得。我開始下意識地把撫摸肚子這個小動作摻入各種日常的動作中,有時不見得是有什麼特別的不舒適,只是那成了一個反射動作,好似透過這個撫觸,我就能保護並連結肚腹裡那個正在緩緩茁壯的小生命。

 

根據胎兒的平均生長週期統計,此時的寶寶,即使頭臀長還只有六公分,但小小手上的小小手指頭,已經開始生長更小巧可愛的指甲。Glenn聽完我的描述後,說了聲那麼厲害噢,就和我一起吃吃地笑起來,因為我們特別以尺確認了六公分究竟有多長,而那簡直就只個超級迷你小公仔的大小而已。

 

我也開始日日測量體重。一開始是因為懷孕前體重飆升,彷彿有誰、但應該就是我自己,按下了某個神秘的按鈕,使我幾無節制地放縱食慾,使體重不斷突破我此生的極限。

 

猜想,也許是因為研究所考試放榜帶來的雀躍,我連續拖著Glenn一起吃了幾攤自嗨的慶祝大餐,因此開啟了胃袋的擴張之旅;又或許是因為去年開刀後,受後遺症所苦而處於休眠狀態的身體,因少動少煮經常外食而累積了多餘的脂肪。當我意識到那個小小電子儀表板上的數值已經超越我想理解的範疇時,忽然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一點陌生。

 

但說到對身體的陌生感,病痛或許是領我靠近身體最直接的一個途徑。

 

在這大半年裡,去年底頸椎手術後的痠疼麻痛後遺症,以一種近似潮汐的方式向我湧來。漲與落有時形成巨大的缺口,在我以為一切就要結束之際,猛然一個尖槌般的重力又會忽然襲擊我的頸肩。又或者,在數日的疼痛低谷中,一天早晨醒來,忽然所有的痛楚又全數退場,彷彿昨夜已宣告謝幕,這一齣戲就此完結。但最後,它們又都不算數。

 

在這種牽扯不清、好似綿綿無絕期的疼痛中,我不自覺以各種角度分析自己。是爸爸離世的壓力讓我無法擺脫重擔嗎?是我太神經質地關注這個疼痛嗎?我有沒有因為這個疼痛帶來些許美好的轉變而捨不得將它放手?我是否在逃避某種更大的困難,所以把自己暫時收容在疼痛裡?

 

這些問題尖銳且具攻擊性,我甚至覺得這些問題太殘酷了,但偶爾身體較為疼痛時,這些問題會在我無法安放的思緒中被殘酷地擠壓出來。直到我讀到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這樣寫道:

 

「疾病並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然而,要居住在由陰森恐怖的隱喻構成各種風景的疾病王國而不蒙受隱喻的偏見,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寫作此文,是為了揭示這些隱喻,並藉此擺脫這些隱喻。」

 

桑塔格這段文字的第一句話就給了我一個跨越時空的擁抱。疾病並非隱喻。這本名為《疾病的隱喻》的經典書籍,並不是在談疾病的各種隱喻,而是開宗明義地闡明:「疾病並非隱喻」。她甚至冷靜且嚴肅地將這些隱喻直接歸類於偏見,而這樣的偏見,正是人類發展疾病史以來普遍慣有的主流詮釋。

 

她舉例兩種最為顯著的被標籤化的疾病說明這個觀點:

 

「正如當初結核病被認為是源自太多的熱情,折磨著那些不計後果、耽於情感的人一樣,現在很多人相信,癌症是一種激情匱乏的病,折磨著那些性壓抑的、克制的、無衝動的、無力發洩火氣的人。這些看起來似乎彼此對立的診斷,實際上是同一種觀點大同小異的翻版(在我看來,它們都同樣為人們所深信不疑)。這是因為,對疾病的這兩種心理上的描述全都強調活力的不足或障礙。正如結核病被頌揚成一種熱情病,它同樣被看作是一種壓抑病。

 

根據有關癌症的神話,通常是對情感的持續不斷的壓抑才導致了癌症。在這種幻想較早的、比較樂觀的形式中,那種遭壓抑的情感是性方面的情感;現在,出現了一種令人注目的轉換,壓抑狂暴情感被想像成癌症的誘因。使因沙洛夫命歸黃泉的那種受挫的激情是理想主義。而那種人們認為若不排解掉就勢必使他們患上癌症的激情。當今不再可能出現因沙洛夫這種人了。取而代之的是諸如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之流的談癌色變的人,他最近自辯道,要是他不捅上妻子一刀(和發洩「滿腔的怒火」),那他會患上癌症,「或許在數年裡就一命嗚呼了」。這種幻想與當初附著於結核病的那種幻想屬同一版本,只是更噁心一點罷了。」

 

我意識到自己也長期耳濡目染相似的隱喻,因而不經意接收了某些好似連連看遊戲的「疾病與隱喻對照關係想像」。然而,隱微在那念頭底下騷動的疑惑仍不時來訪:是嗎?會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是的話那麼……直到讀到桑塔格的文,心裡的沉重感忽然一下子啪──地放鬆了下來。「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

 

我曾詢問我的復健師,我會好嗎?我指的是,回到如開刀前那般完全無事的身體狀態。他瞇著眼笑笑說,「不知道欸,身體的事情很難說,畢竟是動過刀了,頸椎週邊的神經系統和肌肉有可能受到影響。」

 

我有點洩氣,但又覺得他說的也是實話──實話總是好的。「那如果我勤勞一點每天來,會不會好得比較快?」我又問。

 

這次他很篤定的說,不用天天來。「身體也需要時間自行修復,如果復健的強度太強或密度太高,它就沒有時間空間自己修復了。」看我很認真的樣子,他又補充說道,「等一下我教妳一些動作,妳在家可以自己每天做,一個禮拜大概過來一次就差不多了。」

 

我照著他的指示每天自己復健,大約一週去找他一次,有時甚至兩週才去一次,有一回,幾乎整個禮拜都不太痛,正在高興之餘,就又忽然大痛了起來。

 

我以一種辛酸的自嘲口氣對他抱怨,「我還以為終於要好了,一整個禮拜都很好,但昨天忽然又痛了起來,好像又功虧一簣了。」其實我還說得太輕鬆了點,比起功虧一簣,我更真實的感覺是大概沒救了。這是第N次我被失望襲擊,深覺康復之路遙遙無期。

 

沒想到他卻說,「不痛的時間越來越長,這就是好現象。」

 

噢ˊ──這是個語調上揚的噢。我陷落的心忽然又重新被打撈上岸。他的意思是不是這樣:不要只去看痛的部分,也要看不痛的部分?!換句話說,身體的疼痛是一個訊息,但不痛(或說健康)也是一個訊息(且可能是個非常重要的訊息),也許是我做對了什麼,也許是我的身體正在有效的復原。而我,差一點就錯過它了。

 

再推得更遠一點,要是我專心的觀看健康本身呢?我有哪些身體器官和機能處在非常健康的狀況嗎?有的,而且挺多的哩。

 

比方說,我的呼吸道鮮少為過敏或發炎所苦,也不太遭遇乾癢或鼻涕阻塞的問題。我幾乎不曾受到頭痛或偏頭痛困擾。我的心臟跳動規律,即使喝到劣質的咖啡也絕不心悸(但還是大家請慎選好品質咖啡)。就算現在,我因頸椎周遭的神經可能受損導致左手無力且偶爾感到手指頭痠麻,我仍能在鍵盤上飛快打字,或以左手巧妙掌握圓梳完成頭髮吹整大業,至於用左手撥橘子、剷貓砂、擰抹布這種事,也都不成問題。更棒的是,我仍抱有它會越來越好的一線希望。

 

後來,只要一覺得疼痛,我就稍微爬上床躺一下,疼痛的程度會瞬時緩降下來,沒什麼特別的大道理,就是簡單休息而已。

 

相對起來,懷孕的初期反而沒有太強的不適反應,最顯著的大概就是皮膚過敏和半夜頻尿,以及偶爾在睡前感到胸悶或脹氣。但因為聽多了朋友們瘋狂孕吐或全身痠痛的偉大事蹟,我覺得自己相當幸運,當然,如果沒有術後後遺症的話,那幸運的感覺也許會再翻上一倍。但是,這也夠好了。

 

 

***

 

前幾日Glenn受託去幫表姊的工作室澆花,嚴格來說,待灌溉的是兩片種植了木蘭、左手香、地瓜葉、芒果樹和許多我還辨認不出名字的植物的戶外庭園。

 

我們先走到後院,Glenn開了水龍頭,把手掐在藍色水管的前端,對著豔陽曝曬下的綠色植物們澆水。水管裡噴濺出來的水散開形成一個漂亮的拋物線,我在一旁看著,他忽然說,彩虹耶,有沒有看到彩虹!

 

「哪裡?我沒看到!」我趕緊湊到他身邊,從他的視角望向陽光直射的那端,果然看見一道寬寬厚厚短短的透明彩虹映在水氣裡。不是高掛在空中,而是近在眼前低低矮矮的視線底下,但那好像比在空中更美。

 

我逕自走往前庭,也打開水龍頭,這條橘色的水管較長且粗壯,只要將出水量調整鈕轉到四十五度的位置,就會自然形成斜射的角度。我邊走邊拉長水管,感受水柱的力道從我手中的噴槍衝射出來。

 

那一刻,身體一點也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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