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除了不能寫作之外,來到北賽普勒斯讓我極難適應的另一件事,是團體生活。

 

好吧,我知道這會引起什麼反應──只不過是跟別人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出門、一起回家而已,有這麼難嗎?妳是千金小姐不成?──但恐怕對我來說就是這麼難。當我一整天都和一群人攪和在一起、沒有任何獨處機會時,我的腦子就像裝了自動導航器似地,極度盡責地帶領我這肉身往前疾駛,忙著說話、忙著應對,把我搞得精疲力竭。

 

我的意思是說,我來到這裡,不就是想讓我的腦子休息一下(其實我是想叫它滾到一邊去),讓我的「心」出來紓展一下筋骨嗎?但如今,我得讓它運轉得更厲害一些,否則應付不了這時時與人摩肩擦踵的生活。

 

不過別誤會,我習慣性地想要逃離人群,絕非是在北賽普勒斯才出現的症頭。

 

一直以來,我都傾向孤僻的性格與生活方式,甚至對於這種帶有文藝氣息的人格特質,感到沾沾自喜。然而,在這個十人共用一間浴室的土耳其式小公寓裡,我卻意識到,我只是恐懼在與別人相處時,可能會出現的不安、討好、委屈、與逞強。孤僻其實是我的保護色。

 

要察覺這點並不難,由於隨時都得和一大群人待在一起,我的頭腦無時無刻都在喋喋不休:「我是否表現得太過沒禮貌?」「我是否該起身去幫他開門,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動?」「我想先洗澡,但──還是算了,我可以再等一下。」

 

以往,我只要逃開這種情境就安全了,那種帶有恐懼的不安場面,只要稍稍忍耐就能甩開,但在此地最好的練習之一就是,我無處可逃。既然承諾自己要真誠面對自己的心靈,就得正面迎擊自己的恐懼或怨尤,看清楚它們的樣子,而且繼續穩如泰山地待在這裡──至少兩個禮拜。

 

噢,那可真難。

 

(小標)忍耐

 

先這麼說好了,我是一個非常會忍耐的人。幾年前我有嚴重的腰痛問題,去整脊的時候,治療師用一個質地堅硬的木頭圓棒,在我全身上下經絡阻塞的地方,以很大的巧勁施壓。聽說其他人常常痛得大叫,或者由不得控制地把她推開,我卻一聲不吭地支撐了一個小時。配合,而且安靜。

 

我以全神貫注的整副身心,來緩解那讓人痛徹心扉的哭喊慾望。

 

療程結束後,我對自己的表現頗為自豪,沒想到治療師卻對我搖頭:「妳怎麼這麼能忍,痛要叫出來啊,妳就是太會忍耐,才把身體搞成這樣!」在那之前,我對於自己很能忍耐這一點,並沒有什麼覺察,直到我親眼看見其他患者在被治療時大呼小叫的場景,才發現整脊師說的並不誇張。而我的忍耐,也不只是針對疼痛而已。

 

我在日記上寫:「實在不想要成為一個很會忍耐的人,但我已經是了。」這份忍耐,早已幻化為各種形式,表現在我的生活中,對家庭硬撐、對工作硬撐、對身體硬撐,無論這些硬撐是基於什麼樣正當的理由,我都對自己不夠誠實。

 

後來,這成了我人生中的重大課題,我還是老在忍耐,但比較意識得到了。不用說,這個課題當然也跟著我來到北賽普勒斯,給了我一記重擊。

 

(小標)清理

 

事情發生在一個炎熱的午后。

 

那時我們這一群台灣女孩,已經很習慣北賽普勒斯的生活了。私底下我們都戲稱自己是「台灣小蜜蜂工作隊」,因為我們要不是在上師家的廚房切菜炒菜、洗三十人份的碗盤,就是在女生宿舍洗地毯、刷灰塵、擦椅腳,或者把看起來從來沒有拆下來過的吊燈清乾淨,勞動的程度大概是台灣過年大掃除才會有的景象。

 

還有一次,我們到義大利夫婦阿妮和阿木的新居幫忙清掃,他們家充滿了朋友贈送的二手家俱,黃綠色沙發裡積藏的灰塵大概是一整棟古堡的量,我們幾個人用木棍輪流打了半小時,還無法將它們全數消滅。

 

我很喜歡這些勞動,它們讓我心無旁鶩,沒時間去管腦子裡的蜚短流長,雖然在炙熱的高溫中,全副武裝(穿著長裙、戴著頭巾)做這些粗活使人顯得狼狽,我卻覺得很能忍受。

 

同行的台灣女伴哈哈有天開心地說,她知道我們為什麼一天到晚老在做這些事了,「我們的外在是在幫別人清理,其實內在是在幫自己清理。」

 

是的,隨著油垢脫離髒碗盤的,既是菜渣也是我的傷痛,被清水大量沖洗散去的,既是地毯上的灰塵也是我的僵滯,我喜歡這些寓意,了解自己需要這個。做這些勞動對我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

 

反過來說,真正困難的,還是對付我那顆習於議論紛紛的頭腦。

 

(小標)誠實

 

這麼說好了,我和阿法是團體中唯一的情侶(除了國王和皇后是夫妻以外),但我們很有默契地,一到當地就把行為模式自動調整為「個人」,沒有刻意同進同出,甚至各自去找說話對象。我想,這是我們訓練有素的社會性,不打擾別人、不引人側目──事實上,我們也沒必要,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假裝恩愛。

 

然而,我卻不可能忽視阿法的一舉一動。平時,我很容易就從她身上看見那些討好的、迂迴的、與任何人或任何事保持友好的盲點──簡單的說,我很懂得如何挑剔她──在旅行途中,我的警報器更是響個不停。

 

在一個不可多得的空檔,我終於有機會和阿法單獨說話。那時,我正和一位同伴有些小摩擦,因而感到心情沮喪。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阿法聽,問她有什麼想法。我知道自己多半是希望從她身上得到一些安慰,但她卻聳聳肩膀:「沒什麼感覺耶。」

 

「怎麼會沒有感覺呢?如果妳是我的話,妳不會生氣嗎?」我試圖引導。

「應該不會吧。」但她不買帳。

「好,那我直接告訴妳,我因為這件事覺得很沮喪,妳能不能試著體會一下我的心情?」我改用苦情計。

「我不太想體會耶。」這我就不懂了,為什麼?

「我怕妳會影響我對其他人的看法,我現在這樣很好,我不想對別人有負面的感覺。」

 

於是我就生氣了。我心想:又來了,又在保護自己了,又在掩耳盜鈴了,難道她就不能誠實一點,面對真實的感覺嗎?

 

我們因此吵了一陣子,最後阿法終於告訴我,在北賽的這幾天,她一直在試圖修正自己的缺點:「我覺得我很容易批判別人,已經變成一種壞習慣了,一批評別人,我整個人就很煩躁,所以現在我如果對別人有不好的感覺,我都盡量往下壓。」

 

「所以說,妳不是不想理會我的感覺,反而是在打壓自己的感覺?」阿法無奈地點點頭。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旅途中,比較正式交換彼此內心的意見。我還是忍不住發了頓脾氣,當時我並不太在乎阿法正在處理她自己的課題──當然,我的眼中幾乎只看得見我自己的課題──我很在意自己是否真誠、無畏、勇敢,於是希望我的情人也能亦步亦趨。

 

如今回憶起來,這是很危險的投射,把自己的重擔放在別人身上,誰受得了?

 

毫無疑問,我正一步步走向我的大爆炸。

 

 

(小標)爆炸

 

這天以後,我開始在半夜胃痛。阿法很清楚,平常我的胃痛大多出自情緒問題,要不是壓力太大,就是和她吵架。

 

隔天下午,她再度跟我道歉,「一定是我讓妳生氣,所以妳才胃痛…」

 

那時,我們一群人正在上師家的客廳討論當天菜單(我們獲得一項殊榮:每天煮一道菜給上師吃),本來說好會有的牛肉,廚房臨時宣布沒有進貨,但菜是非出不可,「是不是該臨時改成海帶芽炒薑絲呢…」。

 

我不善廚藝,幾日來都扮演助手角色,心想這道菜我幫不上忙,加上這時胃痛再度升起,我決定打破團體生活的修煉,一個人先回小公寓的房間休息。阿法也跟上來,我們再度有了珍貴的共處時間,沒想到這卻引發了我們史無前例的大吵架。

 

導火線是,阿法告訴我,她私下去找了皇后,闡述她的感情困擾,而且請求皇后幫忙協助解決我們的問題。我想,我當時的眼神一定幾乎要燒起來了,我很確定在前一天的談話中,我才清清楚楚的告訴阿法,除非我主動要求,否則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來插手解決我和她之間的困難。

 

我知道這是我的自尊心作祟,但我可不管這麼多,「我說了不要,就是不要,為何妳要將我陷入這種處境?」

 

我知道皇后是很好的心理諮商師,但我並不想在這個階段、狀態、或時空下接受第三者的感情協助。我和阿法越說越氣,她也急得道歉連連,接著我們的戰火竟然從房間內延燒出來,最後在公寓門口大剌剌地吵了起來。

 

那對我而言,是絕無僅有的失控場面。我一向愛逞強,從來沒有和情人在別人面前吵過架,就算不得已在吵架期間要和朋友碰面,也會忍著裝作沒事,等到朋友離去之後再繼續開戰。

 

可是這趟旅程有一種魔力。在我們這場大吵架之前,已經陸續有好幾個同伴「爆炸」過了。像是要把某種滯悶的淤塞衝破一般,大家都在不同情境下,以某種挺驚人的方式──或大吵、或大哭、或大罵──發洩了出來。

 

(小標)面對

 

我得說,這些同伴們頗讓我吃驚。在北賽相處了幾天之後,我才知道他們許多人也都是某個靈性領域的老師,對內在的種種修持有一定的基礎。但就連他們,也跟我一樣,在北賽生活中不斷浮現各種人性的脆弱與焦躁──他們願意將這些虛弱真實呈現,而非小心翼翼隱藏。

 

我受到鼓舞,相信是某種不可見的力量要引領我突破忍耐的關卡。我從眼角餘光中,看見身邊人來人往──現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在和阿法在吵架了──但我竟然沒有收手。我決意要坦承我的現況──雖然看起來很難堪──以前我做不到,此刻卻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

 

我不是抱持著豁出去的心情,而是突然想正視自己的每個樣子:「不只是溫和、乖順,也有暴躁、冷酷的面向。」我要求阿法去和皇后收回請求,「你可以單獨和她談談,但請不要擅自替我決定。」

 

不久後,我們都顯得十分疲倦,本以為這又是場無疾而終的爭吵,沒想到阿法竟然一改平日的迴避性格,突然很有氣魄的說,她想拜託我一件事。「就算是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感情,妳可不可以委屈一次,就讓皇后和我們聊聊,說不定真的有幫助啊。」

 

我感到眼冒金星,一點也不想答應,但想起了來到北賽的初衷,不就是要真誠面對所有的事情嗎?我若緊抓著阿法犯錯的心情不放,只不過是逃避自己不想面對的事情罷了。說到底,我不想要有別人介入,只是不想面對被指責、被批評的窘境,但我都大老遠跑到這個光是機票就足夠我活三個月的國家了,還要逃去哪裡?

 

我答應了。決定挑戰自己的極限。

 

然而事實上,就算我當時不答應,恐怕也騎虎難下。因為這場談話結束後不到三分鐘,皇后就跑來告訴我們:「國王聽我轉述了阿法的話,他說今天晚上務必要和妳們談一下。」

 

(小標)重挫

 

當晚談話的內容,我決定不在此一一贅述,但可以說明的是,那場談話之後,我就像被五雷轟頂似地全身癱軟。那一夜,我的胃痛指數達到瘋狂之境,幾乎再也沒有睡著。

 

以我的主觀用詞,我會說,我被徹底痛批了一頓。

 

國王說,別想命令妳的伴侶說出她的感覺,除非她觸及自己的靈魂,否則妳不可能觸及。國王說,妳說妳很痛苦,因為感覺不到對方的支持,那表示,妳總是在衡量對方的愛有多少,然後才決定付出多少。國王說,在我的眼中,妳們像十七歲小孩,整天爭論妳為什麼不照我說的去做,為什麼不愛我多一些……。成熟一點,好好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不久之後,皇后也加入戰場,她說她發現,我有一個僵化的模式,一旦我認為對方不支持我,我就會連結到「我無法從中感受到愛」,而這無論在親情或愛情中都具有很強的殺傷力…

 

我一路聽得心臟衰弱,悲傷不斷湧現。我知道,這些話很可能真的是一針見血,可是,我確實感到萬箭穿心。無論這些道理有多麼「正確」,都不是我準備好要去承接的。我感到被迫、權威壓頂、以及無法在當下為自己辯護的無力感。

 

阿法的表情也很嚴肅,我不知道她覺得如何,但我確定我糟斃了。

 

我想,我真的有點像十七歲小孩,聽完這番話後,我竟然什麼也沒說(其實我還說了謝謝),就回到睡覺的房間。

 

我躺在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上,氣阿法逼我和他們談,氣自己答應去談,氣國王和皇后對我如此嚴厲,氣我的胃痛劇烈,氣房間有跳蚤使我整夜失眠──也許,我還氣老天爺,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安排這齣,讓我想要大哭一場的好戲。

 

(小標)恐懼

 

隔天早上,我臉色鐵青,除了一夜未眠之外,也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刻意避開所有要和阿法碰頭的機會,我知道自己得冷靜一下,理一理,昨天到底怎麼回事?

 

我想,我的恐懼在一夜之間完全湧現了。

 

懷疑自己毫無價值的恐懼、害怕失去愛的能力的恐懼、不知自己為何而活的恐懼,一個個,清清楚楚地排列在我眼前。

 

我知道,那無關乎我有幾個朋友、我有何種生存技能、我有多少生命熱情。在那些充足社會指標的背後,我仍擁有一份幽微深邃、難以察覺、卻真實存在的恐懼。

 

而一旦想通了這一點,我才比較能緩和下來,明白所有湧現的悲傷,都是出於我的恐懼,而非是誰真的傷害了我。

 

 

 

 

我決定繼續過日子,等著看看,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而這一日,恰巧是難得悠閒的一日,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北賽了。

 

我和同行的女伴西西走路出門,去訂隔天的機場小巴車票。我本以為自己會沮喪萬分,但手挽著西西在街上行走──她戴著很有異國風情的大墨鏡──卻使我有種放鬆的感覺,想要開玩笑。

 

一路上我們嘻嘻鬧鬧,甚至在抵達我們的小公寓時,我都還笑得出來,直到阿法向我走來,臉色慘白地對著我說:「可以和妳談談嗎?」

 

(待續)

 

 相關閱讀:﹝寫作,在未完的旅程﹞之6。我在北賽普勒斯的日子(上)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九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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