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我一再拖延的稿子,終於在禮拜三的午後,命令式的跳出來警告我:「要是再不把我寫出來,某個連結到未來的通道將會就此堵塞噢。」它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已經超過一週沒有寫作,隨時都覺得心裡有一件事還沒完成,因此無法展開任何其他人生。經不起這般恐嚇的我,決定硬著頭皮,以此(誠實的自白)動筆開始寫。

 

這是我第二次參加帶有心靈探索意味的工作坊。我不熱衷於團體活動,但上一次參加的時候,我適逢的人生低潮,可以擠進排行榜前五名內,工作感情家庭全都搖搖欲墜,表面上我風平浪靜,內心實則覺得自己即將完蛋,經常眼淚在危險邊緣打轉,團體活動的限制對我來說已不構成問題。

 

在那次的工作坊中,我得到很好的開示,不是誰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而是透過「家族系統排列」的工作方法,我徹底發現自己真正的問題是什麼。你也有過那種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將往哪裡去的感覺嗎?既踏實又讓人安心,我逐漸揮別陰霾,樂融融的過了好一陣子。我攜帶踏實的感覺,繼續過日子。

 

爾後我陸續經歷了另一些重大事件:開刀住院取出卵巢內的良性腫瘤、去北海道札幌幫一座果園造橋並學會用尖鍬削樹皮和使用電鋸、爸媽試圖拿我的房子去解救他們的經濟危機未果、協助老弟處理工作爭議擔任法院訴訟代理人動不動就要去開庭等等。這些事情如果發生在一年前,我肯定會再度墮入深淵,但此時,它們變成單純的遊戲關卡,我一關關通過了,就能在事件結束後按下OFF鍵,回到日常的生活。沒有演變成渾濁的低潮,也沒有沉溺。

 

不同於第一次,這一回我帶著平靜的心情去參加工作坊。我甚至沒有問題想問,沒有難關要闖,就只是輕鬆的參與一次與別人生命互動的聚會。

 

沒想到我還是哭了。

 

我們為一名即將被送養到寄宿家庭的小女孩做「家族系統排列」。她不在現場,但為她安排送養事宜、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修女W在。我看見W憂慮的眼神,她是那種會把別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在照料的良善的人,可是此時她不知道除了安排送養,還能再為那個女孩做什麼。

 

懷慈(工作坊帶領人)請W挑選在場的三位朋友上場,分別代表小女孩和她的爸媽。家族系統排列工作法可以簡單描述為:針對個案當事者的困擾,帶領者現場挑選代表來扮演當事者及其相關人,只要代表人能夠放鬆並信任,一股自然的能量就會接管現場,代表人會受到他所扮演的角色牽引,做出相呼應的表情、動作或反應。帶領者會適時地讓代表人說一些關鍵句,以此化解當事者與相關人彼此糾結的情緒或過往。(附註1

 

這個個案很特別,我們的當事者不在場,對代表人來說,我們唯一知道的只有女孩即將被送養的事實,她怎麼了,受了什麼苦,我們並無頭緒。(附註2

 

我上場去扮演媽媽,和另一位「女孩」及「爸爸」互動。一站上去,心就不自覺的揪起來。懷慈要女孩過來摟著媽媽,我卻不自主的將女孩的手挪開,最後女孩急了想抱住我,我使勁地將她從身上剝下來,然後充滿自責地縮到遠處。眼淚脹滿眼眶,壓抑著不要哭出來,而爸爸已經避到退無可退的另一角落,留下女孩孤單一人。

 

家族系統排列不是扮演,而是代表人進入當事者的靈魂狀態。我感受到「媽媽」的不得已和痛苦,她正透過她的靈魂告訴我:她不能要這個孩子,她沒有能力,但她好愛這個孩子,分離對她也同樣痛苦。

 

場上,女孩被拋下來,一個人手足無措地跪在地上流淚,我感覺到「媽媽」慢慢安定下來,引領我走過去也跪下來,深深地擁抱安撫女孩,沒想到卻因此再也無法克制地大哭起來。

 

自責、愧疚、抱歉、心疼,每一種情緒都好強烈。我不曾為人父母,但那種人類之間相通的情感我不陌生,我在眼淚中充分感受到自己對這個媽媽的疼惜,她好苦,好掙扎,要放棄自己的孩子需要多大的勇氣。

 

爸爸呢?他站在更遠的地方,當「媽媽」帶著怒氣去將他拖到女兒面前時,我發現他完全無法正視女孩的臉。我想敲醒他:「這孩子很苦,你為什麼不好好愛她?看看她?」但他無言的眼神告訴我:「讓我走吧。我什麼也做不了。」我突然明白,女孩的父親是軟弱的,是連自己都顧不得的,他的無助不亞於那個孩子。於是「媽媽」拍拍父親的肩膀,代表她明白。那份明白,來得多不容易,又多麼心酸。

 

我們都曾經歷過那樣的情緒,無論是對親人、朋友或者愛人,明明是愛的,但因為現實、因為自己的柔弱和卑微,而無法像自己渴望的那樣去愛,於是遭受必然的失落和痛苦。

 

懷慈請爸爸站在遠方對女孩說:「這樣做,對你我都比較好。」而在一旁看著的我們全都明白了:這樣做,對他們兩個人都比較好。

 

最後懷慈再請人上場代表安養家庭的照護者與女孩互動,我傻傻的預設著,安養家庭應該會張開雙手迎接女孩的到來,但代表人卻僵著臉僵著身體,和看起來充滿恐懼的女孩面面相覷。怎麼會呢?我以為安養家庭應該充滿熱情和包容,就像我們習慣的電視劇情那樣。

 

懷慈問安養家庭的代表怎麼了,她說:「我害怕。」我突然從電視情節回到現實人生,了解,對於一個要收養新成員的家庭而言,他們也是戒慎恐懼的,那等於是要接管一個生命的未來,多麼大的責任!然而一但把「我害怕」說出口之後,安養家庭和女孩之間反而放鬆了。我不完全記得之後的互動細節,但我知道最後的結局是充滿人性的happy ending。那個happy ending,並不是一切都幸福美好沒問題了,而是,我們都看得出來,安養家庭會尊重這個新成員,而女孩將會充滿勇氣與韌性地活下去。

 

結束後我們團聚在一起分享剛剛的感受,「很奇怪,我扮演媽媽時一直有種強烈的心情,我發現『這個媽媽』很信任女兒,那個信任很大,不管情況變得多糟糕,那份信任始終都在。」我說。

 

課堂的助教水雲小嘆一口氣,「我發現我老是扮演到退縮的父親,我可能也要挖掘一下這個巧合是不是也在提示我什麼。」大家都笑了,水雲也笑。

 

一位常在幼稚園幫忙的研究生說,看到女孩的處境和痛苦,讓他想起了幾個熟識孩子的悲慘遭遇,「突然非常的擔心,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幫他們。」

 

懷慈軟著聲音問他:「除了擔心,你還有什麼能做的嗎?」

研究生咬咬嘴唇,「好像也沒辦法再做什麼。」

 

懷慈的眼神閃過一抹嚴肅,「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要特別小心」,她慢慢但是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說,「不要再擔心了。」

 

「擔心也是一種能量,而且是一種負面的能量,與其要散發能量,我們更好的作法,就是去信任和祝福,去啟動那個正向的能量。是的,純粹的信任與祝福。」

 

這是一整天的工作坊當中,帶給我最強大力量的一段話。

 

我想我就像絕大多數的人們,習慣拿「擔心」去面對所有不確定的人事物。擔心招致恐懼、自卑、消極、慌亂。說到底,最後沒有砸鍋的真正原因都是因為,除了擔心,我們還帶著自己與週遭親友的信任和祝福上路。與其這樣正負消抵,真不如一開始就只攜帶信任與祝福──「不要再擔心了。」

 

我想起我遲遲沒有動手開始這篇文章的原因也是因為擔心。擔心我忘了工作坊上誰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擔心無法完整的傳達出這個工作坊帶來的能量,擔心沒有上一次寫得那麼澎湃激情。然而真正開始寫之後,所有真實的感動自動尋上門來,以無形的力量為我加持。我或許不會那麼澎湃激情,因為此時的我與上一刻的我全然不同,能夠把握真實的當下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

 

上一次抬頭望向窗外還是雨霧迷茫一片的灰色天空,現在,雲層已經慢慢散開,吹起了有晴朗預兆的微風。

 

祝福那位勇敢的女孩,也祝福我自己,祝福所有的人。

 

  

附註1:我參加的這個工作坊,是由圓滿心境工房主辦的「圓滿具足工作坊」。「圓滿心境工房」提供親職教育、兒童與青少年靜心、個人身心靈成長等課程。本次帶領者為郭懷慈老師,她是國際級心理治療師,擁有長年豐富的心理治療經驗,並融合身體工作,呼吸法,家族系統排列和引導式冥想等多種療癒方式。

 

附註2:「家族系統排列」可以為不在場的當事者工作,但必須有某些條件支持。以這次的個案為例,帶領者在與W私下談話的過程中,強烈感受到W對女孩的愛,而且女孩年紀尚幼,因此帶領者主動提出,以這份排列工作來為女孩解困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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