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十九度,空曠的住宅區旁沿途上坡小路,風刮在臉上,我拉起外套附掛的毛帽,把露出來的臉縮減成原來的一半。整路上都是白色瑪格麗特(註),不是悉心照料開得優雅的模樣,而是連綿不絕如野草般蔓生、瘋狂伸展莖脈的野生小花,她們在強風吹拂中像被吹亂的頭髮那樣胡亂搖擺。

 

較為熱鬧的街道上,目光所及的餐廳有百分之九十都沒有營業,大學區就是這樣,跟著學期的行事曆上工,現在確實還太早,但過年之後的百廢待舉沒有蕭條感,氣氛比較接近有底線的放縱。你知道再過不久,這裡又會活絡起來,就像白天拉上鐵門的酒館,晚上會是另一種模樣。活生生的。

 

我走進一間名為拿鐵在家的咖啡館。拿鐵是一隻狗的名字,黑色長毛的臘腸犬,眼神靈動清澈,除了前一位顧客離去時不明所以地吠叫了兩聲之外,顯得異常安靜平和,是完全沒有侵略性也不討好人的狗,非常可愛。老闆娘是個肥滿性感胸大臀寬的黑美人,眼睛輪廓特別深邃,鼻挺唇厚,忽然想起高中同學說過,擁抱這種體型的人就像掉進肉鬆罐裡,光是聽起來就很舒服。寫著就忽然想起好久沒聽到昊恩家家的《星星數不清》。

 

我點了青醬海鮮義大利麵,在張惠妹的背景歌曲中開始讀角田光代的新書。從《樹屋》到《森之眠魚》,從《紙之月》到《第八日的蟬》,角田的小說經常以小而深的個人故事反映整個社會甚至整個時代的面貌,但從來不說教無聊,這回她居然要寫愛情!當你以為這個題材已經浮濫普遍到不行的時候,對不起,專以愛情題材作為主軸且寫得精彩的小說,真的不多,相較於人性、推理、正義、時代、家族、性別,或者校園好了(校園的愛情實在是另當別論的一種),專門書寫愛情的小說,並沒有想像得多。是因為小情小愛太過庸俗太上不了檯面?還是小情小愛其實非常難寫?前者是表面理由,後者是紮實的困難。但是韓劇們似乎輕而易舉地就攻下這個城池,雖然相較於文學中的愛情,那裡面摻和了不少蓄意催情元素,但我們(請自動入列)還是很愛買單。感動的時刻也很真實。

 

咖啡館裡有一面釘滿了便利貼的留言牆,上面不乏各種畫著臘腸犬漫畫版的紙條,寫著「不管是一份鬆餅或一杯咖啡,都讓人感覺到幸福」或者「薰衣草奶茶好好喝,讓人想要常常來的店,好幸福!」這種帶有年輕浪漫情懷的留言。其實這裡的餐點並不特別好吃也並不難吃,但我了解留言中所謂的幸福感是什麼意思。客人不多所以不吵雜,背景歌曲輪流播放張惠妹或林俊傑早期的作品,店內到處放滿了不特別精緻但生長良好的小盆栽,放置叉匙的餐具盒是設計簡潔的竹簾製品,桌上墊著擦拂乾淨的玻璃桌片,海鮮麵裡的配料有蛤蜊、花枝、帶殼的大蝦兩尾,老闆娘既不熱情也不冷漠,一切的一切都在讓進門的客人感覺安心,我覺得我可以在這裡坐一整個下午。

 

有一張紙條吸引了我。上面寫的是:「慢慢了解,然後徹底喜歡上。」就這樣,如詩一般乾淨無瑕的短句。我猜想寫字的人也許說的是這間店,但讀者如我想到的卻是愛情。

 

慢慢,然後徹底。副詞真是奇妙的詞類,能瞬間深化某一種狀態,你只消看這兩個詞,腦中就會浮現一連串的場景和感情。我想起在工作坊上,若有人難得地寫了關於愛情的事,我總會在聆聽時感受到一種神聖的氛圍。你絕不會輕視那些被寫下的極其私密甚或容易被歸類為小情小愛的心動、心碎、親吻或眼淚。唸出這些文字的人們─有時也包含我自己,經常身體微微顫抖,呼吸急促。因為愛,因為愛是多麼敏感的感情啊,能說出來的都只是殘渣,真正深厚的部分是溶在身體裡的,溶在清晨甦醒的片刻、溶在冬日盡頭的黃昏,你無法全部說出來,你只是反覆體會,慢慢,然後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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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貼文後被弟弟提醒,應該不是瑪格麗特,我去比對了照片,確實不是。(我弟是全世界最會幫我校稿的人了,守備範圍從錯別字到邏輯和常識全都包辦,我一方面氣得牙癢癢,一方面又心存感恩,做人要知錯能改不是很容易。)住在荒野間(XD)的高中同學柯董說是大花咸豐草,一經比對確實賓果!大花咸豐草屬多年生草本植物,一年四季都會開花,花謝之後剩下裸露的刺球如魔鬼氈般,接觸時容易鉤刺在褲管袖口,在馬路上、海岸邊、休耕田、荒廢地,甚至水泥牆都很常見,是非常強勢入侵的外來種植物。我對不起瑪格麗特,但趁機多認識一種植物很好。為保留文字原初完整性,以及留下網路書寫的互動歷程,我不刪改原文,以註解方式補記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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