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遠離待洗的碗盤和髒兮兮的地板,我把書桌移到612月光海洋咖啡館,暫時和瑣碎的生活拉開一點距離。我來這裡準備寫作工作坊的課程,背袋裡裝了小型筆電、《心靈寫作》、日記本和錢包。店裡播放著激情高昂的西班牙鬥牛舞曲,我一面努力專注在閱讀的思緒裡,一面又被那副沙啞奔放的歌聲頻頻吸引。

究竟是午後昏沉沉的書房比較讓人無力,還是混雜著果汁機運作聲和西班牙音樂的咖啡館比較讓人分心呢?我試著把自己丟回最初寫作的記憶裡,甚至翻出當時寫下的一些作品,發現,我確實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寫出不少語意不清又自以為高明的文章。真是慘不忍睹啊。當時我還以為我充分地表達出我內在的狂野和激情,如今看來,只是一個穿著不合身西裝的十六歲雀斑男孩,眨眨眼睛就自以為是達斯丁霍夫曼了。

了解這件事並不讓我洩氣。相反的,我頗為感謝當年的自己,在經歷了這麼長一段看似不知所云──不受肯定也不受鼓勵──的寫作生活之後,卻竟然沒有放棄這一件事。娜娜說,每次有學生寫了好幾頁文章,並在課堂上朗讀時,就算他們寫得不見得很好,她仍欣見他們探索自己的心靈,找尋素材。她知道他們會繼續下去,不會只執迷於「心血來潮」式的寫作,而會保持練習的過程。「只要我們持續處理這個原始素材,它將以一種不流於神經質的方式,帶領我們一層層更深入自我,我們將開始看見心靈深處那依片豐美的花園,然後以它來寫作。」

究竟是什麼,使我持續寫作至今呢?好幾次我都想深入這個主題,挖掘自己,但又被隱隱的某種意念阻礙。某個百無聊賴的黃昏時分,我又坐在那個舒服得讓我快要睡著的書房裡,從櫃子裡翻出五年前的某本日記。單單讀了十分鐘,我已經激動得想把其他幾十本全都挖出來。日記裡的故事,和我印象中的版本完全是兩回事,我赫然發現,我說了好幾年的某個故事竟然完全是錯的,而那對與錯之間的巨大差異,又足以使我重新去看待那件事的最初。

我在寫作課的宣傳簡章上有這麼一段話:我能生活,就能寫作。更精確的說,寫作就像是早上起床要刷牙洗臉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我無法將它剝離。然而它又不完全如同把牙膏擠到牙刷上那般輕鬆,你要將整付身心投入其中,並允許它把你最隱諱脆弱的意念與實例展現出來。

寫作就像戀愛。如果你可以釋放那些華麗絢爛聰明幽默的自我,那很好,但如果戀情想要往下延續,你得把陰暗的脆弱的不安的不聰明也不可愛的部份,一併繳械。而那非但不會削弱你的魅力,反而使你這個人更真實、更可親、也更能愛與被愛。

這幾日我的文思枯竭,電話中水雲問我,北海道的文章怎麼都沒看到新的呢?事實是,我卡了好幾天,幾乎每天都打開舊檔案試圖往下寫,卻總是兩三行就戰死沙場。我問我自己到底怎麼了,這段旅程明明這麼振奮我自己,為什麼我就是不能把它好好的寫出來呢?昨夜凌晨,我終於意識到真正的原因,那就是,我太想把它寫好了。我努力想把我腦中那個完美的畫面描繪出來,卻每畫一筆都覺得不對勁,太濃了,太歪了,太不像了,就像多數人說自己不會畫畫的理由一樣,他們只是畫不出理想中的那隻鳥或那盆花,而不是不能拿出筆,在紙上鑿力。試問,如果沒有評分的標準,那麼,誰不能畫呢?

我慶幸在我胡亂寫作的那幾年,沒有人為我評分,或者,潛意識中也從來沒有接收過那樣的訊息。我知道某些文學團體會在聚會時,互相給對方的作品建議,讚美,或批評,但我更喜歡的是,純粹的支持和鼓舞。能寫下去,比是否寫出佳作更為重要。我知道一位德國的陶藝家,一個年過六十的老太太,她每天都燒一只杯子,三百六十五天從不中輟。有人問她,如果下雨天溫度不好控制,為何不暫時休息一天。她就笑笑的回答:「如果那天我也燒杯子,我不就燒了一個雨天的杯子?重點不是完美的杯子,而是每天的杯子都不一樣」。

真正的藝術是,真摯的投入與實踐,並且和萬事萬物擁抱。燒陶或者寫作,跳舞,攝影,打坐,旅行,乃至於任何形式的藝術,是無論陰情圓缺,都不會停止也不需要停止的─它自有它的方向,你只消啟動自己,去與它相遇。如果你持續在大雨中掙扎,那也沒關係,能夠被特定的對象──即使是雨神──眷顧,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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