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早上一醒來,就覺得腰椎隱約發出痠痛的訊息,側身一翻,原來右手臂也淪陷了。前陣子在整脊師那裡買了一個小型電毯,近來只要一有痠痛問題,我就反射性的插上電源,把自己往電毯上擱二十分鐘。說也神奇,其實我什麼也沒做呢,沒有做運動或者推拿,只是溫度的改變,腰痛問題瞬時就減緩了一大半。後來我開始染上了電毯上癮症,只要是睡前稍微有一點痠痛的預感,就乾脆躺在電毯上面睡,雖然床上多了一小塊不屬於原疆土的外來客,觸感不若原來只有單純床單的好,但連結到腰不痠背不痛這個因果關係上,就覺得這點犧牲太值得了。

昨天早上九點整,趕著獸醫診所一開門,我就帶呆呆去給醫生檢查。從我們烤肉的那天晚上,呆呆就開始拉肚子,本來消瘦的身軀現在更顯凹陷。每次我用手掌撫摸他後腿骨上只剩下皮而沒有肉的部位,就覺得很不忍心,怎麼能這麼瘦呢?一個使用了十六年的肉身,現在已經不堪用了,那比起我痠痛的腰椎和手臂,應該是更痛苦好幾倍的程度。這兩個月來,他睡在我們為他佈置的小水床上安養,就像是迷你型的療養院,由我們為他喝水、吃飯、收拾排泄物,還有翻身。王醫生說,這幾天天氣變化比較大,老狗就像老人一樣,經不起溫度變化,有一隻十六歲的狗狗前一晚就走了。我的心揪動一下,怎麼就這麼剛好,呆呆也是這幾天生病了呢?關於死亡的連結,我既想拒絕又不想逃避,突然對於很喜歡的秋天,感到有一些埋怨。

回到家後,我戲劇性地描述了夜晚氣溫變低可能會對呆呆病情造成的影響,結果晚上十一點多時,老媽就把我從房裡叫出來看他們為呆呆佈置的新床。最下層是水墊,這是醫生建議要預防褥瘡的基本設備,利用水床的特性可以減緩體重的壓力,讓呆呆長期臥舖舒服一點。再上來是一層厚厚的對折了三折的粉紅色浴巾,用來防止水墊溫度過低的保暖設備。然後是身體位置的產褥墊和頭部位置的小枕頭套,產褥墊是要吸收不小心漏出來的尿液(所以當然還有尿布囉),枕頭套是要吸附口水。呆呆躺在上面後,再蓋一層小薄被,最後以小檯燈輔佐一點溫度,不直接照射到他,只是把光打在他旁邊的白色磁磚上。

爸爸說:「感覺也是一種溫度,感覺有一點熱熱的光,也會覺得比較不冷。」

我看著那個佈置精巧的小床,和躺在上面滿臉病容的呆呆,覺得心好酸,突然就想到要幫他拍張照片。媽媽看著我拿出單眼相機,問說這樣有好看嗎?我想這是絕不可能好看的,我是為了我自己而拍,為了以後想念他而拍,為了留住他此刻的模樣而拍。他毛茸茸的身體,堅挺的鼻子和嘴,水汪汪的眼睛,我能夠體會的時間還有多久呢?我常會想這樣的問題。

要準備迎接死亡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有時我甚至會覺得,呆呆是為了我們,才拖著疲憊的病體,撐了這麼久。而我依然私心的渴望他活著。

前幾天和弟弟聊起一件關於死亡的往事。在我從澳洲回來不久後,媽媽就好幾次催我和弟弟一起去療養院探望爺爺。爺爺已經九十多歲,身上無處不病,也不太認得誰是誰了,躺在病床上總是拱著背和膝蓋,好像已經無法伸直,而形成一種奇怪的姿勢。以前去探望他時,他常是閉著眼睡覺,偶爾醒來也不太說話。

我們終於騰出時間去看爺爺的那晚,一走進病房就看見爺爺在睡覺,印象是那幾天心情都很輕鬆,弟弟和我邊聊邊走進去,感覺一如往常,氣氛甚至蠻好的,沒帶有什麼特殊的聯想。我們在六人房裡小小聲地對爺爺說,我們來看你了。後來待了一會兒爺爺沒醒,我們聊了一會兒的天,也就離開了,真的是什麼聯想都沒有。

所以接下來的事情就讓我們非常錯愕了。離開醫院的三四個小時後,醫院的人打電話通知弟弟,請我們盡速到醫院,而且要有辦後事的心理準備。弟弟站在我的房門口轉述完這段話後,忍不住說了:「怎麼可能?我們才剛去看過爺爺,他看起來很好啊。」趕到醫院後,爺爺確實已經離開,幾天後大家心情都比較平靜了的時候,媽媽無意間提起一個讓我無法忘懷的說法,她說,他就是在等著看看你們這些孫子最後一面,看到了,心安了,就走了。

真的會是這樣嗎?我其實是非常相信的。相信人與人之間神祕的連結,不需要透過語言、眼神,甚至不需要透過具體的事物,就能產生非常巨大且堅固的連結。那句在睡夢中隱約聽見的問候,使爺爺未了的心願圓滿地完成,即使他沒有用任何可見的方式回應,但他確實感受到了。又或者,死去就是他可見的回應方式,那樣沉靜地、安詳地在睡夢中和這個世界道別。這個充滿光明又充滿黑暗,充滿痛苦又充滿快樂的世界啊,我們就此離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經經歷過許多場告別式,雖然這樣說並不很適當,但我覺得我和殯儀館很熟了呢。那種欲斷魂的氛圍和眼淚,在染紅的天色中,伴隨著驅骨火化得剝剝吱吱的聲響,讓人無法不覺得哀悽。而我自己,也是這生與死循環中的其中一環。想起未來還有更多要經歷的告別式,而我與眾生皆是平等,都只能去經歷而已。想想真是難受。


陽光依然炙豔的秋日午後,出門處理了連環發生的一堆瑣事,回到房間後覺得累極了。一面換上輕便的家居服,一面聽到姆姆在房門口喵喵的吵著要進來。打開門看見他小小的身軀,突然一股強大的心情湧上心頭,覺得,只要他健康快樂就好了,我其實別無所求啊。而對於我自己,這個活了三十歲的我自己,同時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所祈求的,也只是健康快樂這四個字而已。

然而卑微如我,對於簡單的這四個字,是一點信心也沒有的。

不知道隨著溫度變化而生或死的其他生命,會不會有著和我一樣的自卑?我想像不到,也幾乎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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