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時常會有這樣的窘境:找不到人一起去吃飯。只是一頓飯而已,半小時甚至是二十分鐘就可以完辦的一件事,只要穿戴整齊、出門、挑選餐館、點菜,就可以獨自完成,卻在不得不,只能一個人去做時,生出了一種誇張的、特意放大的,被這個世界遺棄了的落寞。

陳珊妮有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下雨了,找個地方避一避。我有十六個硬幣,打電話找人一起看電影。他們卻說:真不是看電影的好天氣。用了十個硬幣直到雨停,至少還有六個朋友,有六塊錢的寂寞。只是想,看場電影,穿一件很久沒穿的新衣,放下手邊的事情,有人陪我坐在一起,看場電影而已。」

我很喜歡陳珊妮用淡淡的口氣唱這首歌,歌聲裡透露出來的,是一種理性上可以了解,但情感上難受的寂寞。雖然她要的只是「放下手邊的事情,有人陪我坐在一起,看場電影而已」,但在這個奔忙的時代,最單純和簡單的東西不像以前那麼輕易能得到了。那剩餘的六塊錢,是要繼續碰運氣地物色另外六通電話應該播打的對象,還是決斷地結束這個試驗?──尤其是情勢上看起來已經很經不起考驗了的時候。走進經常光顧的一間家庭式日本料理店,川流不息的服務生和顧客用側走的方式移動,避免彼此碰撞。我一面閱讀張惠菁的《給冥王星》,一面吃著熱騰騰的關東煮。在吃東西和看書的某個時間縫隙,突然有個念頭跑出來:我是不是想要在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抓一個人陪我,所以才看起書來呢?即使是隱身於一個名字背後的作家,也能透過她的文字,和我說說話(雖然她並不是對著我說的)。

所以,我也是非常害怕寂寞的嗎?

我弟弟很喜歡打撞球,說是很喜歡,也只是念書時代和這陣子比較常打而已。問他為什麼最近又愛上了撞球,他說有個朋友從新竹回來高雄工作,喜歡約他,恰好又打得比他好,就這麼迷上了。一開始我不懂這邏輯,老弟就以一種老生常談的口吻解釋:「人家打得比你好,你就有動力去練了嘛。」在「兄弟」不成文的默契裡,打輸的那個人要付包檯費,據說(如果弟弟沒有吹牛的話)他這幾次已經進步到都是打免費的。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件事呢?我感覺,弟弟幾乎很少有「約不到人」的窘境,他總能在突如其來的一個時間空檔裡,迅速地換好衣服、揹上包包,順理成章的找到朋友一起去做些甚麼。可能是打撞球,釣魚,釣蝦,一些屬於男人的活動。

可是,弟弟是不和這些朋友吃飯的。不是刻意的不約一起吃飯,而是已經習慣性的,一起去做那些不一定要說很多話,但可以做很多事的活動。這樣說來,兩個朋友一起吃飯就是完全相反的。除了吃飯幾乎什麼也沒做,就只剩下說話而已。

如果是為了說話,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就只是隨意的拿起電話打給誰說說話呢?

我發現是,那種刻意要去講述一件事情或一個感覺的衝動,隨著歲月的樣貌改變,次數變得越來越少,強度也越來越弱。好像已經不再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八卦或秘辛,也不再有什麼了不起、非得馬上告訴別人的大徹大悟,取而代之的,是和生活同樣節奏,緩慢、微微的波動和攪擾而已。

前幾天去整脊,意外地,整脊師對我說了在身體之外的另一項觀察。她說,你太會忍耐,所以才會把身體搞成這樣。比方說,整脊的時候她用一個質地堅硬的木頭圓棒,在我全身上下經絡阻塞的地方,用很大的巧勁施壓活絡。聽說其他人常常痛得大叫,或者由不得控制地把她推開,我卻一聲不吭地支持了一個小時。配合,而且安靜。整脊師用媽媽對女兒說話的語氣講:「你怎麼這麼能忍,你痛要叫出來啊。」在那之前,我對於自己很能忍耐這一點並沒有什麼覺察,直到我親眼看見其他患者在被治療時大呼小叫的場景,才發現整脊師說的並不誇張。而我的忍耐,也不只是針對疼痛而已。

實在不想要成為一個很會忍耐的人。但我已經是了,而且一直都沒發現。


沒有睡意的夜晚,我不該清醒卻異常澄明的腦子,想著:究竟還有多少層面的自己是我不曾認識到的?而那份我與我自己的相遇和了解,帶來的,不知道是惺惺相惜,還是更大的寂寞感。

秋意穿進窗內的今晚,我清楚感覺到,寂寞像我豢養的一隻貓,在我身邊來來回回磨蹭,卻始終沒有真正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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