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樓的天光。

@小美

凌晨四點鐘起來上廁所，恍恍惚惚坐定在馬桶上的時候，想到的是：胃好像要開始痛囉，還是其實只是餓了？這陣子胃痛得頻繁，某日早上到附近新開的藥局買一包二十元的胃乳，結果在藥劑師（還是其實只是業務人員我也不知道）大力推銷下，買了另一種要價六百五十元的胃藥膠囊。 有修補胃壁功能的噢他這麼說，而我是一個處在脆弱狀態、對於什麼照顧都想照單全收的人。回家後，細細研究了那瓶含有高麗菜汁的綠色小膠囊，說明書上其中一段白紙黑字寫著，胃痛係因壓力造成，神經敏感者易發，患者應保持清鬆，正常作習，減少壓力。所以我現在是在三八什麼？連上個廁所都在擔心等一下胃痛會發作，那它要不發作也很難吧。

我渡過了一段不怎麼好受的日子，當那股力量匯集到最飽合狀態的那一點，我的內心比過去任何時刻都瘋狂，「我不愛了」的念頭排山倒海而來，既真實又強勁。然而我無法確知，我的感情是突然從天堂掉到地獄，還是早就搭乘列車一路回返而我全然不知？充滿罪惡感，而且感覺世界崩毀，我冷默得連我自己都很討厭，我哭著跟朋友說：「我好想好好去愛一個人，可是我做不到。」我常常在夜裡失眠掉淚，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分開住之後，我們的關係在谷底掙扎，我沉浸在痛苦的情緒中，隨時都能飆出眼淚。然而在雞犬聲聞的家裡，我總是哭得少笑得多，快要可以拿金馬獎了。

星期五的晚上，我騎著機車出門，知道接下來沒有重要的待辦事項，而我有一整塊時間和自己獨處，放鬆下來，結果剛駛離家門十秒鐘就開始哭了。哭呀哭的眼淚劃滿了安全帽的透明面罩，後來我乾脆找一塊長滿雜草的空地停下來哭，對面亮晃晃的黃色外語補習班招牌，被夾在無光的兩棟透天厝之間。

「好好的哭吧。」我的內心允許我這麼做，此刻我再也不需要考慮這攤眼淚會打擾誰，能專注的哭是很幸福的事。夜晚冷風直吹，空地上招租的帆布啪噠噠的隨風作響，我身上只有單薄的灰色外套，心裡覺得既悲慘又美好。

哭完之後，我繞道去看了小曹的新工作場所。說是看，也許比較像偷窺，我沒有進去打招呼，只是靜靜地經過、注目，像一個剛好經過的路人。這種疏離使我的罪惡感再加深一層，「你不愛了、你不愛了」像一根根釘子釘得我動彈不得，我問我自己：你到底為什麼不愛了？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呢？我愚蠢地希望小曹也不愛我了，那樣一來，我只需要專心的痛苦就好，不用懷疑自己失去愛的能力，也不用譴責自己的改變。

我逃難似地走進書店，傻傻的先去找自己的書，「有賣，賣不掉噢」，非常悲觀地離開那一區，然後到處瀏覽。我無意識地拿起了《幸福關係的7段旅程》，才看了前言就被徹底安慰了。作者安德魯先生與我素昧平身，但他瞭解我。第一段的第一行寫著：「五年前，一對夫妻來到我的診療室，其中一方坦承：『我愛你，但是我沒有在愛裡的感覺。』（I love you, but I am not in love with you.）…。一個人怎麼可能愛著人，卻沒有在愛裡？…這些夫妻都形容對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或者說他們之間比較像手足關係，實質上，他們的夫妻關係已演變變成陪伴來定義，而不是熱情，但這再也不夠了。…對這些夫妻來說，這種僵局特別痛苦，失去戀愛感覺的一方仍深切關心對方，而且絕對不願意傷害對方，但是他們卻想結束關係。」

「這不就是我的處境嗎？」我從未用這樣的語彙敘述我的感覺，但我就是這樣！愛，但是沒有在愛裡的感覺，消沉而且痛苦。我如獲大赦般地快速掃瞄內頁，感覺每一句話都在為我加持。就是這一刻，靈光乍現的一秒鐘，我突然又充滿信心了，又能回到初始的時光，感覺自己充滿勇氣、懂得愛人、值得被愛。我興沖沖買了兩本，然後就打電話給已經很久沒碰面的小曹。

回想起來，我只是被了解了。有一個和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透過文字，說出了連我自己都理不清的困境，然後我就好了。雖然在實際的困境中，我們還有很多實質的課題要面對，但我們真正需要的，只是深刻的認識我們自己，然後跟隨心的方向，一切就沒問題了。

今晚，我們一起去吃了很好吃的意大利麵，買了一盒六色壓克力顏料，倒了垃圾，洗好澡，然後躺在床上練習安德魯先生派給我們的作業。願意試試嗎？讓對方說說他覺得現在的問題是什麼，你不打斷，只是單純的傾聽，不藉由這段時間推敲等一下要怎麼解釋或反駁，等對方講完後你重述重點；接著角色對調，重覆這個練習多次。我發現，我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容易冒出想打斷對方的念頭，容易想要辯駁或提問，容易分心。知道這些實在太好了。

這本書的前言的最後寫著：「這本書不是教大家更努力嘗試，或者不要對愛情抱太多期望－這類書籍已經夠多了。我的使命是幫助人們瞭解愛，並且指出我們以為能夠維護關係，事實上卻在耗損關係的日常生活中習慣。當人們聽到我的工作，最常見的反應就是怯生生地問：『真的有可能再回到戀愛狀態嗎？』我的答案都一樣──加強語氣的「沒錯！」此外，夫妻可以更了解自己與對方，並且更加緊密結合。這本書會解釋為什麼與怎麼做。」

我想說的是，我突然覺得，非常感謝這世間能寫的人，感謝自己是一個能讀的人，感謝有人願意把他們累積的智慧分享出來，感謝自己是一個有能力接受的人，感謝──這個宇宙裡有一個神秘的能量，將萬世萬物連結在一起，是以我們能站在不同的地方，卻感受到相同的溫暖。

此時我坐在年過半百的老書桌前打字，沒有胃痛，曙光乍現，窗外有送報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時鐘的指針落在五和六之間。我感到開心的是，我又能寫了，並且好好地活著。

劫後餘生的清晨有很好的味道，我知道我可以繼續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