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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

我坐的這個位子並不好,在狹長的星巴克咖啡哩,比角落再出來一點點的地方,走道旁,倚著落地玻璃窗,不用張開耳朵就可以聽見戶外區年輕女孩的瘋狂笑聲。看起來很不專心的店員問我有沒有找到座位,我說有,可是桌上有水。「所以你要坐到戶外區嗎?」我咬咬牙:「可以幫我擦掉桌子上的水嗎?」自從從澳洲回來,我還沒在高雄遇到過這麼忠厚老實(到讓我想揍他)的店員。來咖啡館的路上,我不斷想到爸爸的事。晚飯時他不識相的問了我那件我一點都不想和他討論的事,我的私事。我大動作地把碗端到客廳,自己開著電視悶悶的吃。等他吃完了移身到沙發上坐下來看電視,我又在廣告時趁勢跑到飯廳夾菜,順便,定位在那裡不再移動。我真的很容易生氣,尤其是他用迂迴的語氣向媽媽拿錢之後,每每我都暴躁得彷彿被要錢的人是我。

弟說,都是錢的問題。那麼,有錢了,問題就會解決嗎?我心裡暗暗OS,不是這個問題,就會是那個問題。

我想起在澳洲的好朋友管管。管有一個可以拍成連續劇的身世,她的爸爸習慣性施展家暴,連睡在家裡都刀不離身,隨時準備要跑路,不由分說就給人拳腳,連管管二十八歲了都還要冷不防被打。管媽遭受家暴多年,直到管和姐姐們長大了,比較有能力之後,開始帶著管媽去醫院驗傷,去法院申請保護令,才想盡辦法讓爸爸走出她的生活。某日凌晨兩點,管媽突然急急打手機來喊救命,管管和弟弟連夜從台中趕回老家,才知道是媽媽自己又跑回去找爸爸。

「為什麼出國呢?」管管研究所還沒畢業,她工作了很多年又跑回去唸書,講起自己讀的台灣文學眼睛會發亮,說她愛死了這些東西。我奇怪她怎麼捨得休學來澳洲旅行。她說,爸爸拿了她的身份證和印章去銀行借了一百二十萬,她原本不肯,但姐姐說:「你就當這一百二十萬是買你的父女債,你讓他去借,以後你就和他沒關係了。」管管異常冷靜地講述這一段,她說連她的朋友都比她姐姐為她流的眼淚還多。

管管說,爸爸從來沒有做過一份正式的工作,他有令人咋舌的偏財運。你認識任何一個中過統一發票兩百萬的人嗎?管管的爸爸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一天,他買彩券又贏了四十萬,捧著現金回家到處走走看看,隔天就找人來家裡把車庫的地板全部換鋪成大理石磁磚。錢,一毛也不剩。

講到這裡管才激動起來,她說你知道嗎?我四十萬的助學貸款省吃儉用還了三年才還完,他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錢竟然拿去鋪地板。

有一整年的時間,管管幾乎沒有開口跟任何人說話,她從家裡拖了一袋米,租了一間月租只要一千塊的很偏僻的房子,自己住在裡面,一整年什麼也沒有做。她說,因為奶奶走了。病危的那天,奶奶困在家裡痛得全身顫抖,但爸爸為了躲避門外討債的債主,寧願看著自己的媽媽顫抖而不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奶奶就走了。

我看著眼前說話的管管,心中難以置信,她開朗風趣又充滿靈性,和我在澳洲認識的任何一個台灣女孩都不一樣,但她的人生是蔡明亮電影裡那種斑駁破洞的鬼屋才會發生的故事。我沒有這麼慘的朋友,我只認識管管一個禮拜就把一整年的連續劇劇本都看完,然而我所知道的,又不及她真實人生中的萬分之一。

那麼我呢?我今天想起一些關於爸爸的溫暖的事。曾經,他支持我和女生在一起,幫我說服媽媽;為了我要裝視訊,帶我去燦坤買沒有雜音的耳機;擺詩攤的那段日子,他每週六都開車幫我載桌子去文化中心。

都是因為錢的關係嗎?愛我的爸爸和失去理性不斷想要賭博的爸爸,是同一個人。他會為了愛河整治不周打電話去高雄市政府工務局抗議,他會為了我經常胃痛跑去買胃乳給我吃;他也會為了幾十萬和媽媽撕破了臉,吵架吵到全社區都聽見,他也會,在倒了別人幾百萬的會之後還奮不顧身地想要借更多的錢投入無底的黑洞。

我的生命有時候非常光亮,有時候又黑暗無比。你又愛他,又恨他,又想救他,又想放棄他。你想了很多,可是往往怎麼想都沒有用。

很多時候,我和爸爸說話是不能看著他的。我害怕的是,我或他的眼神透露出太多真摯的感情,那會使我無法用這種漠然的方式面對他。我還不夠強壯到可以全然地接納這樣的他,我選擇站在外圍,冷酷地看著他的生活流過、展開,心裡其實十分傷心。

寫到這裡,我又想到另一件事,我其實很怕他的。真正衝突起來的時候,我會無法克制地哭喊,超越我想像極限的激動。有次他在餐桌上摔筷子大吼:「你這是和爸爸說話的口氣嗎?你做人家女兒的可以這樣跟爸爸講話嗎?」

現在想起來,這就是我最原始的父權壓迫。我一直都很怕的。以至於後來面對擁有這種父權特質或角色的人,我會本能的畏懼。如果說,我要練習對威權不畏不懼,第一個要克服的竟然就是我爸爸。

我的意思不是說,要敢跟他大吼大叫,頂嘴抗議什麼的。那樣的對抗,你知道,是最容易的。吵一吵,哭一哭,最後你還是會躲在棉被裡覺得心裡難過死了。真正困難的是,你能不能溫柔地坐下來,跟他慢慢的說:「我真的很愛你,可是你傷害了我,也傷害了你自己。」

智者有言:柔弱勝剛強。把劍刺進敵人的胸膛,你做得到,你做不到的是,走過去輕輕摸摸他的頭,然後說:「我們別打了吧。」

什麼時候我才能說出這樣一句話呢?我不能向任何人保證,包括我自己。我唯一能做的是給自己打氣,我知道只要每一次我都勇敢面對我生命中的難題,終有一天我會有這樣的成熟,可以對他做出這樣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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