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第二次的舞蹈課變得有些艱難,旋轉時我眼看著前幾組同學以優雅的腳尖和轉身往前邁進,自己的腳卻不聽使喚,而且多數時候連拍子都看不出個頭緒。

身材健美、動作精準的Danny老師隨著音樂喊拍,五六七八走二三四……,突然間大家都走了,我還在想是右腳先跨出還是左腳,膝蓋是打直還是彎曲,手勢是打開還是環抱,怎麼在這個教室裡我突然有點像外星人?
我坐在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鍵入:真正的問題不是跳舞,而是沒寫作。

連著一週時間過去,我沒動筆,這期間做的和寫作有點關係又其實稱不上什麼關係的事情是,去書店晃了兩圈,買了張娟芬的新書《走進泥巴國》和蘇珊‧桑塔格重要的散文選集《重點所在》,每天吃早餐的時候隨機選擇一本讀上幾頁。這本來是好的,從澳洲回來之後,我因為沒有整理那些封存的紙箱,所以手邊幾乎沒有什麼書可讀,每個月只能湊合著看我不喜歡但是免費贈送的印刻雜誌,突然有新書可以看(而且好看),生活裡好像新長出一片世界。

我喜歡張娟芬的浪漫:「我在雲遊,卻一直與自己狹路相逢。」也很享受桑塔格渾身是勁的宣言:「我反對庸俗、反對道德與美學的膚淺與漠不關心,我是好鬥的審美家,幾乎不閉門造車的倫理家。」然而,越是閱讀,我就越意識到自己的不書寫,腦裡嘀嘀咕咕:手好癢噢,你看你都不寫,還不快去寫之類的,嗡嗡作響。不寫作影響的不只是寫作本身,還影響跳舞,影響睡眠,影響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上個月,我尊敬的詩人前輩和我碰面,他建議我抓出一個主題,經營幾篇比較有份量的散文。寫些什麼好呢?這是我長久以來的難題,我是那種沒有被逼就一直把自己晾在天堂的懶惰蟲。詩人說,比方說,寫寫你的家族史啊。詩人知悉我的家庭狀況,他聽我說過我爸如何我媽如何的大小事,知道他們影響了我大部分的性格形塑與生活樣貌。我明白他的意思其實是要我,寫寫最切身、最有感受性的東西。當場我覺得這個建議非常好,一面聽一面點頭稱是,會面後的幾天,腦子披哩啪啦地運作起來,哇我有好多東西可以寫噢這個很重要那個很精采等等,然而真正把手放到鍵盤上的時候,我卻完全僵固了起來。

我要描寫的那一對夫妻,我的爸媽,五○年代的台灣人,欠債與爭吵的長久實踐者,他們的故事於我,就像暴風雨天候中泥濘道路上沾黏著野草、被踩得稀爛的夾心巧克力,糊成一團,滋味難辨,又難以看清原來的面目。我問自己,你可以走向前去將它拾起,拂去它身上的髒污,然後仔細地觀察並描繪它原來的面貌嗎?Oh ,No, my god, I can’t , I just can’t。

我突然覺得,我需要仔細描繪的其實是那團髒污耶,是每天清晨六點他們在客廳用大聲公嗓門討論的債務歪理,你再給我一點本錢投資這次一定賺媽的整個局勢掌握在我手裡的鬼話云云。越想越帶勁,我想起上週的某天清晨,我睡在硬梆梆的單人床上被吵醒時,神遊般地打開房門,用沒帶近視眼鏡的迷濛視線走近他們小聲地說:「可以不要用大吼大叫的方式說話嗎?」完畢後我回到房間,一點悲傷情緒也沒有,偷笑了一下後安心入睡。幾年前,這樣的爭吵可能會讓我心情崩潰,但近來我已經很少崩潰。

崩潰是因為承受不住,不能接受,不敢相信種種情緒的綜合體。我自從在澳洲被困在達爾文兩個禮拜眼看著盤纏盡失幾乎什麼也不能做之後,就開始試著接受每一件事,不論有多荒謬或多悲慘。相信我,接受不是弱者的表現,你需要強大的勇氣才能接受生命本身。

兩週前的一個夜晚,隔了好久終於見到面的表姊近乎憤怒質問的語氣對我說她不懂,為什麼發生這種事,那個人還不自動消失?那個人,指的是我爸,這種事,指的是投資失敗又唆使我媽去借錢導致幾百萬倒會之事。

「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還沒開始思考怎麼回答就聽見一串話自己從喉嚨裡冒出來,「唉,人沒有這麼簡單啦,他們有他們的感情。」什麼感情?表姊尖叫起來,「你覺得他們還有愛嗎?」不是啦,我想說的是,那個年紀的夫妻,或任何相伴的情侶,不一定是只為了愛才在一起的不是嗎。不只是為了愛在一起,沒有問題,不為了愛在一起,沒有問題,什麼事情遇到感情都有當事者自己的邏輯和生存理由,你不用理解但你可以試著接受。

接受,就是把手打開,把東西接過來,這樣而已。很單純的。

所以,我可以開始寫夾心巧克力了嗎?薔蜜颱風挾持兇猛的雨勢與風,從昨夜開始大剌剌地籠罩穿透我所生活的這塊島嶼,然而這股強勁,我是一點也不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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