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樓的天光。

@Lucia

現在是伯斯時間的九點三十九分，晚上涼颼颼的空氣正在展現它的威力。
我們的房間冷得像小冰庫，Sunny把她的暖氣機搬走之後，這裡就是冬天了。我偷懶了好幾天，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偷懶，我並不像從前那樣抗拒開始寫，只是了解到一但投入進去，就要花好一段時間在電腦前，然後一一回顧所有生活的細節。比起來，比較簡單的是這樣：我們看著時間不斷往前走，腳步不需要帶著任何思考，就能和時間一起通往未來；但，只要我們一停下來，轉身，回顧，就不能只是無意識地前行，還要思索，消化。人們不喜歡做這樣的事，除了回顧那些特別愉快或特別悲傷的經驗之外，沒人想碰觸那些困惑的，無解的，卡在腦子裡，不知道該怎麼想的事情。


我們去了一趟農場。往北的公路上，窗外只有三種顏色，藍色的天，綠色的草木，和飛揚的紅土，持續幾個小時都維持著。我用銀色的迷你SONY數位相機頻頻擷取畫面，搖晃的畫面裡反射著巴士窗內的標語。我拍不到好照片，但是著迷於這樣純粹的顏色。我和同行的德國朋友Sophia說，我不明白這個國家有什麼問題，他們有這麼美的景色和這麼豐沛的資源，但是這個國家裡的人一點也不愛惜他們擁有的。澳洲人不做資源回收，寶特瓶、酒瓶和紙張直接丟入普通垃圾桶；雖然每年都有固定的長期雨季，可是東岸有嚴重缺水問題；我在台灣認識的澳洲人認為，象徵澳洲原住民精神的內陸艾爾斯岩只不過是一塊紅色的大石頭。Sophia聳聳肩，撢掉白色小煙管上的灰色菸蒂，用鴨子的怪腔調說：「yeah, crazy.」


回到城市繼續工作，我時常想起在台灣的生活。我發現，人不管去到哪裡，面對的問題都一樣。今天早上我打開黑色的IBM筆電，修改兩星期前開始著手的劇本，我想搞清楚，潛藏在綺拉心裡，那種厭惡有錢人的情緒該如何描寫；我想搞清楚，她怎麼面對無味褪色的愛情和愛上另一個人的可能；我想搞清楚，如果我心中有合適扮演她的演員，會是長頭髮的劉若英還是從未演過戲的梁文音。我一面寫一面分心想著等一下的午餐，我以為我非常專心，其實還沒有。我甚至無法完成第一章的修改，就直接跳到這篇文章來。


很多年前，我從未談過戀愛，經常像傻瓜一樣幻想著羅曼史，並一一暗戀在我周邊出現的許多令我傾心的人。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像我在乎他們一樣在乎我，我有過許多心碎的片刻，即使現在看起來並不嚴重，但發生的那一刻，我都覺得難以承受。我的朋友曾經對我說：「可能是因為妳沒有魅力吧。」當時我很想辯駁，卻不知道可以怎麼反應。我心想著：「是啊，我只會寫彆扭的文章，頭髮乾燥沒型，皮膚不好，又從來不是一個幽默的女生。」於是默默接受了自己沒有魅力的想法。多年後，我對於當時的自己感到相當抱歉，不管實情如何，我都該痛快的反擊，把那些消極的想法遠遠丟在後面，而不是讓它們伴隨我走過慘白的青春。


今天我打電話告訴弟弟，我要出書了。「真是太好了，」弟弟高興得就像是自己要出書，大聲回應：「那以後你的資歷上就可以說你出過什麼書了，哇！我也有看你在札記上的文章噢，很厲害，那個上下不連貫的寫作練習，學生一定覺得沒有老師會這樣教。」我有點激動，我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在乎我寫不寫作，也許最在乎的只有我自己而已，但是聽到這樣的話還是會讓我想掉眼淚。


我告訴Vivian，我沒有那麼想出這本書，我覺得不夠好，而它將要是我的第一本呢。想來想去，擅長分析的頭腦頓時塞滿了漿糊，我慎重的拿出禪卡問，我該不該出版呢？我該讓它成為我的第一本嗎？你絕對不能想到我抽到的牌是這張彩紅牌－「時機成熟」－它說明著：「當果實成熟，並不是因為有一個很強的力量迫使它掉下來，或它本身作了什麼努力掉下來，而是因為樹木知道它已經成熟了，所以放掉它。一切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放鬆在你所處的地方，並願意讓它發生。」

在這七十九張禪卡當中，我竟然，就抽中了這張完全吻合提問的牌。我想起我曾經問水雲，為什麼禪卡會那麼準呢，我是說，它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因為萬事萬物彼此之間的連結，」我至今仍然非常喜歡這個說法，「我們和宇宙，宇宙和這副牌，或者所有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存在，都彼此連結著，我們只是透過這副牌，顯露出事情本來的面貌。」Vivian說，不要想太多，就出版吧。


幾小時之前，我還有些掙扎，但書寫的此時我突然明白，這是一個不需要再多考慮的決定。那個曾經坐在書桌前奮鬥了六個月的寫作者，並沒有任何失敗，她完成了作品。在寫作當中，唯一的失敗就是不寫作，而完成和持續，則是唯一的成功。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接受而已。


最後我想說，我不在乎能不能寫出偉大的作品，我沒有那樣的目標，但我想要一直一直寫到死掉為止。我想要透過寫作活在這世上，於是我得以有機會去向多年前心碎的自己說聲抱歉，於是我得以有機會重新看一眼農場的黃昏，於是我得以有機會在寒冷的冬天寫一些暖烘烘的句子。如果，我還能因此出版一本扉頁上寫著「獻給我親愛的爸媽」的書，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