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難題,是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一首詩接著一首詩寫下去,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寫出詩,會不會有一天你感覺手足無措,忘記如何開始一首詩。


朋友告訴我,在感情中要保持優雅,狼狽的人們很難好好愛著。我常常很狼狽,難過的時候就縮在被窩裡不出來,不開心的時候就保持沉默,受不了的時候就變得冷漠異常。我用開玩笑的冷嘲熱諷態度,抑制不滿的情緒,有時爆發出來很好,有時你也沒辦法判斷什麼是比較好,你一直被提醒著不要心存比較。前兩週我自己剪了頭髮,對著方鏡子,把後面的頭髮拉到兩側來,用銳利的剪髮刀側邊當刮刀,一束束削掉斷裂和乾燥的部份,從長髮變成了短髮。Kim問我:妳要不要也幫我剪剪?」我裝出「饒了我吧的」表情:「我怕剪壞了妳會殺掉我。」她一跳一跳的笑著走開。如果所有的事情都這樣單純,不知道該有多好。

澳洲之行已經過了四分之一,縱使所有的事情都不順遂,我們真正在面對的問題還是我們自己。怎麼在賺錢和花錢中權衡。怎麼讓自己快樂起來。怎麼面對活著或可能死去的恐懼。怎麼愛別人和愛自己。怎麼思考自己的未來。怎麼完成我們真正想做的事。怎麼找到那件事。

我和毛兒說,目前為止我不喜歡澳洲。我不喜歡這裡毫無自身文化的侷促感。我所感覺到的澳洲城市,像一個聚集所有文化的大殼子,內在的一切無法融合,只是被擺放在一起而已。打開電視時Amy總是說:「澳洲的節目怎麼這麼難看。」收視率最好的永遠是六人行和慾望師奶影集,如果你花半小時觀賞電視台在火車站旁大作廣告的那個澳洲自製電視節目,你會以為製作節目的人誤把還沒剪接好的帶子播出來了。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認識六年的好朋友全家要移民去加拿大。從那年開始,我和她一直通信了六年。有一次她寫信告訴我,她非常想念小時候的家,「在加拿大活著沒有意義,」某天她站在鐵軌旁想著,「說不定我可以跳下去…。」正當她興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天橋上的一個女孩往疾駛而來的火車頭縱身跳下。我聽了之後吃驚又害怕,卻又著迷於這種超越日常生活的情節。我在心裡默默產生一種想法,希望將來有機會出國時,能夠不是純粹去旅遊。我想在某個異國待上比較長的時間,能夠每天走路經過養狗的鄰居門前,每天去固定的地方吃早餐,搭公車時可以隨時掏出一張顯示自己是長期居民的大眾捷運悠遊卡。

只是轉換地方生活而已。很普通,沒什麼特別。沒有環遊所有令人驚嘆的沙漠和峽谷,沒有和蜥蜴睡在同一塊岩石沒有泡在酒莊的釀酒桶裡撿選葡萄殘渣。轉換地方生活具有一種魔力,空氣裡散播著洗滌人事物的無色無味藥劑,你一點一滴變得透明,每次低頭看看自己的身軀,就看清自己更多一點。那些從未暴露出來或者只有一點癥兆的-你所逃避的生命的難題,就像排盤精緻豐富的菜餚,一盤一盤端到你面前。

某個沒有開燈的黃昏,我和Sunny坐在客廳吃飯,她無意提起她母親在幾年前過世的事。她告訴我,如果不是母親過世,她也許不會來到澳洲,那個重大變故影響了她對生命的想法。「Of course you can get a good job, get some money, get married, and have a baby ,then you get older and older, but what’s the point? I mean, what’s the point of life?」來到澳洲,是她對過往人生的告別,她說失去母親的韓國不再像她的故鄉,去年她回到首爾的家,立刻被擁擠的人群和變換快速的交通號誌弄得沮喪又不安。

「那麼這裡呢?」我沒有愛上過柏斯,我不懂得為什麼Sunny想在這裡永久居留。她說這裡的天氣好,人比較少,所有的事情都比較單純。這樣的理由並不太能說服我,但我隨即明白,這個地方代表著她新生命的開始,她在澳洲重新建構自我和往後的生命。在這裡活著,得以讓她和過去拉開一點距離,她夠聰明,可以在遠處凝視曾經痛苦又被束縛的自己,又夠勇敢,可以獨自在這裡同時面對過往的傷痕,並且創造未來。我們聊著,誰都沒有去開燈,橘色的光線從白色木框的玻璃外逐漸淡弱,室內隱約飄浮著一束束飛舞的灰塵。我們對彼此說話,也是對自己說話。

我在無意間看到一段喜歡的文字:「在這趟旅程的開始,我很天真。我還不知道答案會在一個人繼續旅行中消失,旅行的繼續只有更加複雜,更多的相互關聯,以及更多的問題。」-羅柏‧卡普蘭 《世界的盡頭:種族與文化的邊境之旅》

生命的難題不是用來解開的,生命的難題是用來經歷的。我們爬上了這座山,才看得到下一座要攀爬的目標。走下去,爬上來,再走下去,再爬上來。疲倦的時候你可以休息一下,但你知道,你不會永遠停在這個山腰或山腳,你會繼續往前,就像這個世界對你揭示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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