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自從開始撰寫這個專欄以來,我偶爾會收到一些令人驚喜的讀者來信,其中有些人我並不認識,他們告訴我,我的文章給了他們一絲絲力量和感動,對此我總是感到十分榮幸及恩寵,但有時我也確實納悶:「說真的,我到底都在寫些什麼?」

 

「妳都寫些什麼?」第一次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人,是一個年約四十、頭髮微捲、身材壯碩的澳洲白人,他穿戴著一頂駝色的牛仔帽和卡其色短褲,一面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小道前領路,一面拋給我這個問題。當時我二十八歲,沒有任何獨立問世的作品,最常寫的文章就是放置在個人部落格上的一些生活小品。

 

「小說?科幻的?嚴肅的純文學?還是羅曼史?」他嘴角露出一絲我猜不透的笑容,像是參雜了恭維的變相貶抑。我支支吾吾,努力想用結巴的英語編織合適的答案,但最後我只說:「寫些生活上的事。」然後他轉頭大笑:「妳是說,妳生活上的事?我不太懂,妳的生活?」他很快地打量我一番,似乎認定了這個外型平凡的二十八歲亞洲女孩,沒有什麼值得被寫出來的生活。而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直到如今,距離在澳洲打工的日子已經有五年之隔,對這個問題我還是沒有更好的回答,我仍然在寫我生活上的事,一些瑣碎、日常、流動在我週遭的事,並且不時掙扎著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我確知這些文章會公諸於世,有時這是一種恐怖的感覺,我並不想藉著暴露私生活來爭取更多的注意力,但我的寫作確實奠基在我的日常生活上。常常我不確定,關於父親的這件事我該寫嗎?關於母親的這件事我該寫嗎?關於戀情、關於某個朋友、關於傷害、關於舊情人……,我或許可以在十幾二十個人的場合中讀出來,但是我能夠讓它們印成鉛字,發表在雜誌中嗎?

 

我沒有答案。事實是,每一次都不一樣,有時我能寫,有時我不能,大膽揭露或許是個強健有力的寫作態度,但偶爾我也想要保護自己。我知道這兩者必須並存於我的寫作生命中,我才不至於變成一尾吃掉自己身體的蛇。每次每次我都提醒自己,我不需要秉持從一而終的寫作態度,在彈性中我才能夠對自己仁慈,也才能對寫作仁慈。

 

〔小標〕愧疚。

       

        前幾天,一個大學時期的朋友走了。五年的癌症之旅,終究將他帶往了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碰面,但聽聞消息時,我的眼淚仍撲簌簌地流了。我哭著打電話給好友,希望她能夠接住我暫時的脆弱。她問我,只是單純因為捨不得嗎?還是還有其他的?我想,除了捨不得之外,真正打擊到我的念頭是,我很有可能抱著某些遺憾入土,當死亡突然如此近逼在眼前的時候,我想到的是生命中許多未竟之事。

 

        打了電話給一個重要的人,我們已經多年沒有聯絡。我有一個說不出口的愧疚,多年來就像公主那十二層床墊下的豌豆,微小但顯著,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他。電話中,我們想要熱烈、但其實生疏地聊著近況,而我每每就要說出口的那些話,總是到了嘴邊就無以為繼,最後我們互道祝福,我還是什麼也沒說。

 

好友問我,為什麼說不出口呢?我說,「我怕他會生氣、受傷、甚至恨我。」也許更可怕的是,我也怕他怪我,怪我把人生某個美好的部份打壞掉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或我能不能承受?

 

那些關於受傷、責怪的念頭,就像任天堂中的小蜜蜂漫天飛舞,把我的頭腦炸得一團混亂。

 

好友說,《奇蹟課程》不是一直指出,除非我們願意,否則我們的神聖本質是不會真的受傷的嗎?

 

然後,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原來沉溺在恐懼當中。當我不信任對方可以承受的時候,其實是我不信任自己可以承受。我知道我若想得到對方的寬恕,我必須先能真正寬恕自己。那麼──「我可以寬恕自己了嗎?」然後,回應很快就冒出頭:「嗯,我已經準備好了。」

 

而愧疚還是存在的,我感受得到,它就像一個黑黑硬硬的小尖石坎在心上,我向內精神喊話:要卸下愧疚之前,我得讓自己去深深經歷真實存在的愧疚,我不能閃躲,否則無法穿越。

 

最後,我寫了信給這個重要的人。原本,我還是企圖輕描淡寫那令我愧疚的癥結,但隨即明白,我無法寄出這樣的信。那封信應該挾帶著愛,所以不能敷衍,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對方的。我還是寫出了愧疚真正的原因,然後將信寄出。

 

至今我依然感到不安,但我也高興自己能夠重新以愛、而不是以愧疚的眼光看待這個重要的人。結果會是如何,我不確知,但我知道跨出這一步很重要。在我心中,有一個部分鬆軟下來了,愧疚將有機會長成力量,以真實的面貌長出枝芽。我也衷心盼望對方能收到這份力量,不受到任何傷害。

 

〔小標〕真實。

 

在影集《實習醫生》當中,有一個病人罹患了致死的病症,雖說手術可能挽救他的性命,但成功的機率卻微乎其微。他在動手術之前,錄下十七捲影帶,請實習醫生格蕾替他分別寄給十七個至親好友。但那些影帶內容並非闡述感謝或感傷之意,而是一段又一段在過往人生中被他自己壓抑下去的真心話,多數聽起來都很具殺傷力,卻完全地真實坦率。

 

結果出乎意外地,這個困難又複雜的手術竟然成功了,簡直就像神蹟降臨。病人躺在床上問格蕾,影帶都寄出去了嗎?格蕾燦笑著回答:「還沒噢──這下可以把它們都丟了吧!」然後他緩緩地回答:「不,把它們都寄出去。接下來的生命,我要真實地活著。」

 

以前,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段落時,有一種覺得這個病人酷斃了的感覺,我讚賞他的敢衝與直言,但如今我開始明白,那真正動人的部份,並非是勇氣,而是愛。他終於愛那個真實的自己了,他終於正視這一份愛,而那些寄出的影帶,是他對自己及對這些收件者的信任。

 

愛與信任,向來都是緊緊相連的。

 

〔小標〕結束。

 

昨天晚上,是寫作坊第六次聚會,我對大家說,寫作練習的目的,是要全力支持自己的聲音,而那所謂的聲音,除了我們已知的,也包含我們未知的。

 

其實,寫作多年,我依然感到害怕。暴露自己真正的想法感受,一直都不是輕鬆的事,尤其當文字走至深處,心跳加快不足形容,坐在書桌前寫稿,常使我有一種去掉大半條命的感覺。我必須在各種時刻提醒自己,無論怎麼寫都沒有問題,真正的靈性本質是不會受傷的。

 

雖說如此,到底要寫些什麼,永遠都是一個難題。身為作家,有時我會希望自己越寫越好,但什麼才是好?多年前在學校裡被教導的「文以載道」,對我再也起不了作用,那不是我寫作的目的,也不是我的盼望。羅柏卡普蘭在《世界的盡頭》裡寫道:「在這趟旅程的開始,我很天真。我還不知道答案會在一個人繼續旅行中消失,旅行的繼續只有更加複雜,更多的相互關聯,以及更多的問題。」

 

寫作也是這樣,它沒有必然的因果和路徑,我們只能在願心中往前邁進,每一步伐無法保證通往康莊大道,但永遠沒有白走的路。我但願,寫作最終能帶領我走向真實,而我將能真正放下對各種判斷的執著,允許所有可能。

 

  

 

此刻,我正面對靠河的窗邊,準備寫下這個專欄的結語。我很希望自己能寫出一些鏗鏘有力、不同凡響的句子,但我此時真正的處境,並沒有任何偉大或特殊的情懷。我想,所有最真誠的話,其實都是安靜、緩慢、而且平凡的。它是這樣開始,也將這樣結束。

 

最後我想說的是,在這一年又三個月的專欄生活中,我寫得實在過癮,而那些對自己或對寫作的期盼、批評、寬容、喜愛、失落、懊惱、奮力一搏,從來不曾間斷。它其實本來是一個六個月的短期專欄,在我的爭取下變成十二期、又變成十五期,對我的寫作生涯而言,說是一個奇蹟也不為過了。在此我想鄭重感謝所有給過我協助的編輯、朋友、以及默默支持我的讀者,在寫作的長河中,我們一起流動著。

 

我想我會一直書寫我的生活與生命,這樣一件單純而基礎的文字勞動,將永遠是我的力量來源──寫作,在未完的旅程。



 

【在專欄之後……】

  

交出我的最後一篇稿子之後,本以為會想去慶祝一番,或者至少有些感性的想法,但當那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其實我整個人是放空的。沒有感覺轟轟烈烈,也沒有惆悵捨不得,就只是,真的就只是淡淡的感覺有一件事做完了、結束了。然後心懷感謝。

  

幾日之後收到sc的信,他是這一路上一直給我很多支持的編輯,看完信後我很感動,在取得他的同意下我把這封信也貼出來,我想這會是這個專欄很棒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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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修好了

其實,一直都覺得,不能說哪篇文章已經修好了,即使是我自己的文章也一樣 

寫作,如妳所說,總是未完成的

   

自我進基金會開始至今,十三個月,妳的專欄總陪著我

這是我處理的第一個專欄,帶給我很多第一次的感悟

最重要的,就是這件事了--寫作,從未完成

  

我在札記裡的文章,和政策評論有關的最多 

在以前,我會覺得,評完了、批過了,事情就結束了

但現在,我更在意那事件在心裡留下的感覺,簡單地說,為什麼我會覺得那事件值得去討論? 

 

這就牽涉到我自己的內在狀態了,而探索內在,永遠不會完成


啊,講了一堆有的沒的,總之就是--

謝謝妳這精彩的專欄,她(對,是這個她)陪著我走過編輯生涯的最初 

我不知道自己會作多久的編輯,但這段感動會留很久很久……


最後,還是要請妳要認一下我修的版本有沒有問題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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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再次謝謝sc,也謝謝所有透過部落格收看這個專欄的大家 (揮手),我們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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