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凌晨五點零二分,在一連串由噩夢組成的半失眠夜晚之後,我決定從床上起身,打開看了一半描述酗酒及戒酒的真人真事小說,毫無阻礙地讀到最後一頁,眼中佈滿血絲。

 

這一晚我不但遭受初夏蚊蟲的猛烈攻擊,還在凌晨兩點半接到外國男子打來的越洋電話─他打給我只是想確認,他的老婆在稍早前撥出的號碼是打給「我」,而不是另一個會引誘她出軌的男人。這個「老婆」是我認識二十幾年的好朋友,至於他本人則剛結束某個戒癮療程,但隨即就找到把大麻和醫生處方合併起來大啖一番的樂趣。幻聽和幻想是他的最新副作用。

 

人生有時真的很爛。

 

我摸摸姆姆的下巴,他很柔順地把身體整個放鬆靠在沙發上,任憑我用奇怪的手技為他按摩,並且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我突然有個念頭: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就只是在這裡幫姆姆按摩嗎?應該可以,但可能只能維持二十秒。我發現我的腦袋無法停止運轉,我要不是睡著就是醒著,只要是醒著就很難不想任何事,而且我沒有打坐或冥想的習慣。我希望有但我沒有,事實上我並不希望有這樣的習慣。

 

我感覺天色已白,即使把房間的燈全都關掉,眼前的景色還是一樣明亮且清楚。奇怪我並沒有非常想睡,我很投入地閱讀手上的書,清醒得好像接下來要上的是體育課,而我已經做了十分鐘暖身。讀到高潮處我仍然眼眶泛淚,這個人好會寫東西,好精采好迷人,而且他的人生好悲慘。我懷疑他醉成那樣為何還能記得發生過的事情,他是否著迷於那種大起大落的人生?他是不是一面紀錄一面編纂劇情?他有沒有可能寫出一篇不精采的文章且願意讓它們曝光?如果他能寫出一篇不精采的文章,其實會使他在我心中更可愛一些。

 

早晨七點五十四分,我很少在這個時間醒著,但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此時已經開始忙碌。我一直在等著知道答案,那棟二十二層樓高的工程究竟幾點會開始動工,還有,昨天我在噩夢中為什麼一直無法動彈,有種想要說出什麼但無法說出的恐懼,越想說、越說不出來、就越恐懼,那應該是很容易拆解的夢,但我到底想要說出什麼?

 

我在夢中夢遊,先是在夢遊中醒來,然後發現自己其實是躺在床上,我好像是另一人冷眼注視著我的身體,但其實無論是夢遊的我還是躺在床上的我,都只是夢中的我。就只是這樣,我就感到害怕,不是以前那種驚悚的被鬼追、被壞人追、被巫婆追、被帶有邪惡笑容的小孩追、或者被拿著刀的往日情人追。沒有世界末日、沒有集體屠殺、也沒有慘絕人寰的奴隸苦牢,我為何嚇得半死?我突然覺得,我的恐懼不再是那種具象的、可以被清楚描述出來的困境,不再具有駭人的戲劇效果,也不再搭配灑狗血的悲情劇碼,我想,我只是害怕「我不在」。

 

對,我害怕我不在,害怕我不在那個「我在」的當下,害怕我自己弄混了人生大夢與真正的天鄉,害怕被這個世界的幻象迷倒,害怕我常忘了對虛幻的事物一笑置之,也害怕我把這個問題看得太嚴重而忘了我可以允許自己犯任何錯誤,然後忘了恐懼和錯誤也都不是真的。

 

我很高興現在我沒忘記,甚至提筆將此時寫下。我想此時我的腦子肯定比酗酒到尿失禁的那位作家(其實我還是蠻喜歡他的)清醒一些,雖然我仍懷疑他在某種程度上自導自演了一場荒謬但精采的悲劇,但我還是感謝他將這個駭人的過程直接而坦率地寫下來。那時他才二十四歲,非常年輕,這樣做似乎也很有道理,而誠實寫下這些,將使他在三十四歲、五十四歲或七十四歲的時候重讀自己的作品時,會對自己的勇敢心懷感謝。

 

        八點四十五分,姆姆跑到飼料盆邊營造出碰撞的噪音,他很懂得用可行的方法表達自己的需求。昨天晚上他尿在我的枕頭和睡衣上,我覺得他非常貼心,完全沒有沾到床單,讓我很快就能收拾好一切。我不覺得以前會生氣很奇怪,媽媽一直到現在還經常叨唸姆姆是一隻會亂尿尿的貓,可是,除了亂尿尿之外,他的其他所有面向都是會讓我幸福和快樂的,以前對他生氣時我從來不曾這麼想,雖然這個事實就擺在眼前,我卻可以忽略不計。那時的我,很多時候都不在,不在我在的那個當下,其實也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就只是不在而已。

 

        肚子開始餓了,工地還沒開始大肆施工,但有機械碰撞的聲音,兼具一些電鑽和卡車裝卸的伴奏。我今天的預定行程是歸還DVD以及到小林髮廊護髮。有時候事情真的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雖然也有時候真的就像表面看到的那樣,但其實兩者也沒有太大的差別,我們總是走在自己的議題當中,我們都有一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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