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去年有長達五個月的時間,我每週都花幾乎一整天的時間去上電影編劇課。老師很好,同學也很好,但過程中我有一大段時間都處在低潮的狀態,課堂發言常不知所云,課後的聚餐也很少參加。那多半是出於不想被同學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之故,我逐漸遠離了人群,心中時常感到抱歉。

  

 課程結束後,陸陸續續接到一些電話,都是同學很善意的邀約。我知道大家一直都持續在聚會,偶爾討論線上的劇本、偶爾討論自己正在寫的劇本,而我混亂的生命狀態也逐漸穩定,心中那股想要再度融入人群的欲望也緩緩攀升。

  

某個週末的星期日,我終於出現在J家的客廳,她和先生皆是很棒的藝術家,家中視線所及都是讓我捨不得移開視線的藝術品─他們自己的創作,還有兩大座由舊衣櫃改裝成的絕美展示櫥窗,和一整排的電影DVD。我好像來到一個小型美術館,驚嘆連連,但又比在美術館來得放鬆且激動。

 

 前來相聚的同學不多,但似乎也是一種安排,我和每個人都說到比以往更多的話,大家聊得很愉快,每個人都是寶藏。但我卻在過往的五個月內不斷與他們錯過。

 

 

 

〔小標〕難以渡過的關卡。

 

寫作時也常出現這種景況。有一陣子,我很清楚自己處在一個高峰上,具有滿滿的信心,無論在什麼狀態中都能不顧一切地寫,那無關乎寫得如何、其他人評價如何。那是一種完全的信任,信任自己無論產出怎樣的作品都很好,即便文辭粗糙、或者斷簡殘篇,也絲毫不影響寫作的信心。這是寫作的春天。

 

然而冬天的風景截然不同,我把所有的配備都放在身邊了,也有過很好的戰蹟,但有一部分的我,就像壞掉的卡式錄音帶那樣走不過去,即使按了播放鍵也只能原地空轉,甚而疑惑起過往究竟是如何寫出那些令自己喜歡的作品,如何能對寫作那樣自得其樂。是什麼地方不同了?「信任。」我開始聽見自己的評價,不只是對寫作的評價,而是對自己各方面的評價,喧嘩四起,躁動不安,它們形成一種限制,讓我很容易就想打壓自己的聲音,「不適合、不重要、不具有價值」的念頭頻頻出現,使我不再恣意寫字,只敢小心翼翼地等待天時地利人和,但那一刻卻始終不曾翩然降臨。

 

過往幾年間,我曾試圖以規律的寫作時間來化解這種窘況。每天寫一千字,或者每天寫兩小時,它們意味著穩定平實的付出,對我而言很合理也很撫慰,但這個習慣並沒有維持很長的時間就慢慢散失。

  

散失的過程是,我喜歡自己達到目標的感覺,很清楚看見了「要怎麼收穫先怎麼栽」的證明,筆記本中工整或歪斜的字體全都顯得可愛,只因為我正默默的耕耘。然而,達不到時卻感到歉疚,並沒有對不起誰,而是對不起自己的決心和耐心,好似某種缺陷正被自己創造出來,一種因為「無為」而被「創造」出來的罪惡感。慢慢地,那個罪惡感日益增大,一日不寫:歉疚;兩日不寫:更歉疚;三日不寫:確實覺得自己面目可憎了。

  

問題還是「信任」。

 

不只是要信任,自己無論寫出什麼樣的東西都沒有問題,還要信任,自己無論寫不寫得出東西,也沒有任何問題。這一直是我難以渡過的關卡。

  

從小就很少遲交作業,長大後很少遲交稿子,文字是某種我給自己的功課,表面上交給別人,實際上是交給自己,必須要站在遠一點的地方,才看得見自己對自己的嚴苛。我很難說我已經通過這一關,事實上,「這一關」總有各種變形,隨著我的年齡與閱歷,逐漸長成不同的樣子。最近比較能從各種事件中認得出它們的本質了,慢慢發現,它們要告訴我的,無非還是信任。

  

截稿前一天,一切焦頭爛額,我愣在書桌前寫不出東西,只好「乾脆抽空」打電話給朋友訴苦一件傷心的事,卻意外地不到兩秒鐘就哭了。我赫然發現我的嚴厲正在吞噬我的生活,差一點就要連哭泣的時間都壓抑下去了,只因為擔心寫不出稿子。於是寫了信給編輯,詢問他我是否可以晚些交稿,編輯很阿沙力地回信說OK,輕盈且放鬆,穩穩地接住我的焦慮。雖然他可能不知道我正經歷了什麼,但他的參與改變了我,而我允許自己接受這樣的改變。

  

以往,我在「寫作工作坊」中習慣和同學說,請大家儘可能把握寫作練習的原則:「不停筆、不批評、不抵抗、不修改…盡力去做,盡其所能。」但就在前幾天,在新展開的工作坊第一堂課上,我說:「不停筆、不批評、不抵抗…大家盡力去做,但如果沒做到─沒關係,那也是沒問題的。」

 

我認為,那也是我對自己的精神喊話,甚至,有那麼一剎那的瞬間,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就算有一天我不再寫作,也沒有問題。」

 

 

〔小標〕寫作的特別禮物。

 

     我想起我的家教學生小奈。一開始我們上的是寫作課,但我想他真的恨透了寫作。有次我們興高采烈地討論完一個寫故事的作業,正要開始寫的時候,他卻突然拉長了臉,窩到角落去發脾氣,罵嚷著為什麼要做這麼無聊的事。

  

那當然不是第一次發生,長久以來我都只是覺得小奈的情緒容易不穩定,但那一日,我突然對他之所以這麼生氣的原因,有了一個清晰的靈感。

  

「小奈,你很氣寫作對吧,你覺得剛剛明明討論得很好玩,那樣就夠了,為什麼還要寫下來?」他原本氣惱扭曲的臉,還是一樣佈滿淚水。

 

「你覺得,如果可以不要寫就好了!其實你不喜歡寫作,但是你又很擔心告訴我,我可能會很傷心,因為我是寫作老師嘛,所以你就忍著不說…」。他眨眨眼睛,止住眼淚,看著我。

  

「其實,如果你不喜歡寫作,我不會生氣耶,我知道你最喜歡數學,就像我最喜歡寫作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和討厭的,不需要勉強。我是來幫你的,不是來限制你的,你要不要跟我說,你最討厭的科目是什麼?」

  

「國語!」這次小奈擦乾了眼淚,頻頻點頭,很有把握的對我說。我突然好想大笑。

 

接著我們開始有很愉快的對話,小奈終於很大方地告訴我,他有多麼不喜歡寫作文,而我也大方地和他商量,要怎麼完成那份學校作業。我知道他不討厭寫字,也不討厭想內容,但要「把想的內容化成字句」,很討厭很討厭。我提議:「我根據你的想法,把文字敘述說出來,你只要負責拿筆把它寫下來,如何?」小奈認真地想了幾秒鐘,很慎重地點點頭。

  

這個提議有些冒險,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講光抄」,不過很快就撥雲見日。前兩三句,小奈還一個字一個字照著我的句子寫,到了第四句,他終於抬頭對我說:「可不可以不要寫『然後』,改成『於是』比較通順吧!」當然好,我是說,當然當然當然好啊,你想怎麼改就怎麼改。

  

後來,我們協力完成了那篇寫作作業,大部分都是我開了一個頭,小奈就接續寫出一整句,有些段落甚至完全是他自己寫的,最後兩個人都很開心。我想,他其實不討厭寫作的,只是一直沒有找到他和寫作之間的火花。

  

再下堂課,我先大談「文字敘述」在數學裡的應用和重要性,談「計算」只是數學中的一個小工具,談真正的數學需要思考、並且仰賴文字表達,接著就教小奈怎麼用文字敘述,寫出他正在學的梯型面積是如何被計算出來的。

 

下課時,小奈史無前例的對我說:「這太厲害了,今天乾脆上久一點好了。」後來還大張旗鼓地跑去向媽媽炫耀今天學到了什麼,好像那是稀世珍寶。

  

回想那時,我看著小奈,伏案寫著那些用文字組成的數學短句,心裡又開心又感動。表面上看起來,當下我並沒有在寫作,但那幾乎就是寫作給我的特別禮物了。我用我的口語在寫作,我用我的生活在寫作,我透過生命中的其他人在寫作,沒有絢麗的外表,甚至沒有留下任何作品,但心裡沒有歉疚的感覺。

  

也許,這更接近我想要的寫作─不只是寫,更多的是做。到頭來,寫不寫將不是重點,形式也無關緊要,我可以寫很多,也可以寫很少,我可以這樣寫,也可以不這樣寫。屆時,抵抗也許不再是我的課題,我會找到另一種和寫作舒服擁抱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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