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我是一個不讓別人照顧的人。這是我最近的一大發現。

 

如果就血脈相承、基因遺傳或各種科學心理的理論層面而言,我會這樣並不奇怪,因為我媽媽在面對任何人想要給予協助時,無論是搬重物、陪看病、做復健、還是晾衣服等大大小小的事情,她一律拒絕,理由是「可以靠自己的,幹嘛要靠別人?」這句話就像晶片一樣從小植入我的腦袋,直到三十幾年後我才知道,我缺乏讓別人照顧的能力。

 

小學畢業旅行的時候,全班到台北城玩耍兩天一夜,住在名為香格里拉的中古飯店。晚間,男生聚在一間房,女生聚在一間房,像是水火不容地非要劃分界線,只有一、兩位個性不這麼彆扭的女生(絕對沒有我),不費吹灰之力地自然走進男生房轉轉,然後為我們帶來一些精彩的「敵方消息」。據說,除了玩撲克牌之外,男生們的重頭戲是票選他們心目中前三名的女生。此言一出,女生們(絕對包括我)不約而同地傾倒出藐視的語言和不屑的神情,「唉呀,真是幼稚啊、幼稚得不得了……」,但另一方面卻非常想知道票選的結果。

 

更好笑的是,也不知道男生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把「投票結果」一五一十地寫在紙條上,並且讓探聽消息的女生直接帶了回來。換句話說,這是個近身肉搏的連連看遊戲,每個男生底下都有一個前三名排行榜,分別寫著三位女生的名字。這下──所有的女生都豎直了背脊,大大深呼吸了好幾口,等著看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什麼女性自我價值啊、女性主義啊,抱歉,年紀太小還沒聽過。

 

循著座號順序,我很快瞄到我心有所屬的男生姓名,往下一看,啊哈!有了,我是第二名!高興大約半秒,很快地就陷入亞軍情結,說要高興嘛也不能太高興,說要難過嘛好像也不應該太難過,只好再繼續搜尋我的第二名男生(我當然也有排行榜的)。有了!第二名男生的姓名下……我是……第二名!再接著,我又在其他人的「榜單」上看到我的名字,而且……我都是第二名!

 

這個結果讓我陷入一種困惑的狀態,為什麼我是第二名呢?第一名卻一個也沒有。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在畢業旅行之後的一個放學時光,我趁著一個空檔問了我的第一名男生,「為什麼我是第二名?為什麼我都是第二名?」這當然是兩個問題,但對我來說都很嚴肅。只記得他搔搔頭,略帶著一點抱歉的笑容說:「妳……妳比較像紅粉知己,好像有問題可以來找妳訴苦,可是×××的話……我想照顧她、和她談戀愛。」真是好誠實的回答。

 

於是,往後的人生當中,在每回有戀愛感覺或戀愛作為的對象上,無論是怎樣的起頭,最後似乎總會歸結到類似的問題上。我總是太用力、太倔強、太不示弱、太不好被照顧、太想要堅強地表現出沒問題的樣子。而那似乎是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愛都推開,也把真正的我的需求推開。

 

有時候,「不被照顧」不是一種體貼,而是一種瘋狂的傲慢。傲慢到以為別人都幫不上忙,傲慢到以為只有自己救得了自己。

 

〔小標〕胃痛。

 

新曆年年初時,讀書會的朋友陪我做了一次「次人格排列」,簡單的說,那是一種能夠清楚看見自己潛藏人格與真實狀態的心理治療活動。我的震撼很大,感覺有一些人生議題被清楚翻掀起來了。當天晚上,身體就發出巨大回應。

 

在這之前,我就是個身體反應敏感的人,只要內在有什麼負面情緒,身體立刻就會警鈴大作。曾經最嚴重的免疫系統失調,在失戀的某一年發生,讓我有超過半年的時間都在失眠、胃潰瘍、接近僵直性脊椎炎(醫生說有但驗血說沒有)中度過。半夜常常痛到只能趴在桌上睡,每隔二十分鐘就醒來一次,倚靠止痛藥和肌肉鬆弛劑度日。

 

做完次人格排列的那天晚上,在入睡之際,我感到嚴重胃脹,一股滯悶的氣體充斥全身,無法遏抑地開始打嗝,好像有什麼東西必須從體內徹底吐出,卻始終鬱積僵滯。

 

阿法已經睡著了,我隱隱覺得需要找人幫忙,至少需要說說話,但看到她熟睡的樣子,那個「不要麻煩別人」的信念馬上出來阻撓。心裡的小天使與小惡魔爭執不休。

 

「為什麼不叫她?妳這樣怎麼睡得著?」

「叫她起來也沒用啊,她又不一定能幫我解決打嗝的問題。」

「妳明知道她可以,會打嗝成這樣一定是心理因素,不要硬撐啦。」

「但是叫她起來……她會生氣。」

「生氣還是要叫啊,妳有需要才叫她,又不是無緣無故。」

「所以一定要有事情才能叫,妳也懂嘛,現在又不是真的很嚴重,最好不要叫醒她。」

「妳一定要等到事情很嚴重才要求救是不是?」

「唉呦……好啦好啦……我叫就是了。」

 

        就這樣,我把枕邊那位熟睡的小姐叫醒。她昏頭昏腦地問我怎麼了,邊打哈欠邊說:「我在聽啊,妳說。」我的打嗝症狀不斷加劇,我知道那代表我得全盤托出,於是我把心裡的話一點一滴說出來,包括我不敢叫醒她、怕她認為我打擾她、不好意思讓別人照顧我的心情一併說出。

 

「是噢,那以後妳不舒服就把我叫醒吧,不要逞強。」雖然是這麼說著,但過不了多久,她就呈現昏昏欲睡的樣子,不久後拋下一句:「差不多了,那我先睡囉。」便進入下一階段的夢鄉。

 

我當然是還沒好的,不知名的氣體從胃叢竄到胸口,感覺心臟像個洞口被堵住的浴缸,滿載著什麼但無法傾洩,喉頭甚至有股酸意,幾乎要吐了。

 

那股氣勢這麼強,強到我瞬間看見了我那數十年來都不願被人照顧的倔強,把我整個人生整得好慘。我感覺我立刻就要被人照顧,我要正視這份基本需求,不再敷衍了事。

 

不過,不出我所料,阿法第二度被我叫醒時,果然神色有異,像是強壓著怒氣詢問著:「怎麼這麼嚴重啊。」於是我開始重述著(或抱怨著)我那從小被自己訓練有素的「堅強」心路歷程,當然也包括了在我們的關係中,我老要做那位照顧者,而妳如此賴皮,見我什麼都能處理就什麼都丟給我處理云云。悶氣果然漸漸有一些被吐出來了,但小姐的臉色則是越來越難看,我心中「到底要不要繼續說」的拔河也暗中角力。

 

突然之間,嘔吐感大作,我奔往浴室,乾嘔了好久,最後徒勞無功地癱軟在馬桶上等待著。阿法不得已跟到浴室,我的委屈卻瞬間爆發,開始哭訴著多年前的一個往事。

 

〔小標〕往事。

 

那是一個燥熱的下午。我大概是小學二年級或三年級,生病了,被爸爸帶去看醫生,回到家裡準備要吃藥。爸爸一向是個溫柔的男人,對我尤其如此。印象中,他輕手輕腳地把藥粉放在調羹裡,用一點點冷開水泡開攪和,半哄半騙地餵我吃藥。我怕苦,看著那一瓢藥,直覺只想逃開,仗著爸爸輕聲細語(而不是媽媽毫無餘地的命令句),我任性地在廚房和客廳之間跑來跑去,甚至覺得爸爸在後面追著很有意思。

 

就這樣瞎鬧了將近二十分鐘,忽然間,爸爸失去了耐性,我還來不及反應,只見他把手中的調羹往流理台一扔,忿忿地說:「不吃就算了!」然後轉身離去。而我完全嚇到,趕緊找來藥袋,馬上開了一包新的藥粉吃下去,一點遲疑也沒有。

 

似乎,就是從那一個人生節點開始,我在心中默默下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我不能任性到底,因為再怎麼愛我、再怎麼願意包容我的人,若是經不起我的任性,最後終究會拋下我。

 

在成長過程中,我當然一次也沒有意識到,這個決定默默影響著我的人生。但回顧過往真實的生活,我確實經常做足了被拒絕的準備,經常事先預設好最糟的狀況,無論在工作、感情或其他事務上,我常不敢把自己的需求表達到最滿,只因為害怕最後自己會落得被遺棄的下場。我相信爸爸絕對無意傷害我,但我的潛意識確實這樣運作了幾十年,爸爸或許只是把潛藏在我心中累世的恐懼引發出來,而我是那個該真正負起責任的人。

 

這下,阿法怒氣沖沖的表情逐漸緩和下來,她開始有點明白,我的身體不適只是個線頭,真正使我感到苦楚的,是那顆沒有被好好照顧到的心。我們終於開始交談,而非單向式傾吐,於是在凌晨兩點或三點的深夜中,她要我把所有想得到的委屈通通都說出來,我們的耐心都激增到無以復加。五點鐘,我打了一個大嗝,有一種肚子消下去的感覺,不久後便沉沉睡去。

 

隔夜,劇烈胃痛再次在凌晨三點報到,所謂療癒果然不是輕鬆寫意的事啊,我才剛在前一晚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以後再也不要不讓別人照顧我了」,隔天馬上就猶豫著要不要再次叫醒阿法。這一次,結果到底如何呢?謎底是,她根本不理我。而我那害怕被拒絕的心立刻退至無人可及之處,整晚蜷著身體失眠。

 

翌日下午,我先在政大書城裡,一面看書一面掉淚(書的內容太打動我了),而後便一個人坐在612咖啡館的二樓雅座,趴搭趴搭地開始在筆記型電腦上打字。因著前兩晚的波盪,以及這本書的觸發,我邊寫邊哭,如入無人之境,就連臨座客人傳來異樣眼光都不為所動。寫完之後,心裡變得好平靜,回到家裡,對著阿法,好好把前夜的委屈再次托出。

 

〔小標〕壓抑。

 

我說,最難的是,我要一直判斷情況是否嚴重到需要別人幫忙才肯開口,但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把自己的底線推到很後面了。事實上,就算胃痛一整晚,我也承受得了(半年都受過了,何況區區一晚?),可是我不想繼續這樣了,我希望可以很自在地感覺到我能對妳求助,而非小心翼翼或感到勉強。所以今後,無論再怎麼受到拒絕,我都不要壓抑我真正的感覺了。

 

我儘可能直接把話說出來,小心不落入習慣性照顧對方的模式。沒想到這一次,阿法告訴我,我有這個感覺是很正常的,她確實有一個部分很不想對我負責,她希望我能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她,這樣她就可以很輕鬆地享受我的關愛,不必想太多複雜的問題。

 

對我們兩人而言,這似乎是一個接合得天衣無縫的上癮關係,她對於「依賴我」這件事上癮,而我對「被依賴」這件事上癮,兩個問題都很大。如果用通俗的語彙來解釋,或許叫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我卻清楚知道(或許應該說終於清楚知道),這樣的關係是一種慢性傷害,就像任何上癮症一樣危險。

 

透過阿法的坦白,我鬆了一口氣。她也對我陳述了她對於翻轉這個上癮關係的意願,我們就像兩個做實驗的孩子,似乎一天到晚都在找那個導致實驗失敗的原因,然後慢慢地一試再試。她對我精神喊話:「半夜只要一痛,就立刻叫醒我,不要猶豫。我也要練習照顧妳!」

 

那一晚,我在胃痛時考慮了五分鐘要不要叫醒阿法,她醒後,我花了半小時的時間入睡。再隔一晚,我猶豫了三十秒,入睡代價十分鐘。然後再隔一晚,我就像自動販賣機那樣,胃痛一投幣、我就把需求推出來,奇妙的是,就在阿法被我叫醒的那瞬間,胃痛,就退了。

 

說起來,身體只是幫我演了一齣戲,要我從這場戲裡看見自己真正的樣子,也要我真正地接納自己。但為什麼要這麼痛呢?我問阿法。痛得我彷彿五臟六腑全都攪在一起,甚至有一晚痛到我直冒冷汗、無法開口說話。「難道老天爺就不能用溫和一點的方式?」

 

阿法挑著眉說,如果不這麼痛,妳會願意面對嗎?有道理,我想不會。我總是忍耐力驚人地想要自己去處理最麻煩、最難看的一面,但這並非值得稱頌的美德。久而久之,那股盤踞在內心深處的壓抑,會仿若生鏽的鐵釘,異常沉重,且戳得自己千瘡百孔,等到想要清理的時候,總要再次飽受鐵釘拔去之苦。或許也可以說,我只是藉著最好看的樣子,逃避掉最難面對的恐懼,恐懼不被愛、不被重視、不被疼惜,以及最可怕的……恐懼自己不值得。

 

而我這樣不厭其煩的老調重彈,偶爾也有些惶恐,擔心讀者認為我是否再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好寫,不斷地挖掘某些傷口,但這些事情誰想知道呢?這些問題又有什麼大不了呢?我問我自己,但反彈回來的回覆卻鏗鏘有力,它說著:這就是妳生命中值得被寫下的部份,妳怎麼活著,妳就怎麼寫呀,一切都沒有問題。

 

說實話,我並不真的心安,但我願意相信生命可以如此、寫作可以如此,只要我繼續往前走,我終將真正看見這般美麗的光景。

 

〔小標〕橋樑。

 

如果說,人生的前三十年都是在顯化這些小我的罪咎與恐懼,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就是要一個個接住這些令人不知所措的難題,然後以愛化解。

 

我默默想著這些事情,並不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通透明白,但感覺陽光一束一束射進書房。

 

窗外的愛河,如今已築起了一座高大的白色橋樑,可以將我從這岸渡至那岸,而我有一種不確定是否為錯覺的感覺,似乎這短短的一座橋,開展了四面八方的道路,好像去到哪兒都變得更寬廣了一些,更直接也更舒坦。

 

或許我的人生就是這條河,需要承載、流動、疏通、連結,而最終,才有機會真正地跨越。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2012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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