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我已經將近有五年沒有在辦公室上過班,兩年沒有全職工作了。這數字並不可怕,但我還是嚇了一跳。

 

作為自由工作者,我經常花很多的精力來處理我的現實焦慮,有時我覺得雲淡風輕,有時又覺得沉重無比。但這幾年來從來沒有任何時候,我這麼強烈地考慮要「回去上班」。

 

那個念頭的起始點有好幾條線索,一是我幻想著,我已經有能力和意願,去面對過往那些被我認為過份僵化、過分填塞的辦公室生活了;二是我幻想著,說不定我是個有潛力的商場女強人,要是奮發圖強個幾年,也許可以提早還完房貸。但真正的重點是第三:我的戶頭見底了,我懷疑自己,可以繼續用現在的方式生活下去嗎?

 

這兩年來有很多朋友都問我:妳不會心慌嗎?有時候我說不會,有時候我說會,但兩個答案都是真的。這兩種狀態在我的生命中輪替出現,從來沒有哪一個可以完全撂倒對方、獨霸我的心靈,生活好像必須要在這兩者的恐怖平衡下才能前進,但我卻不想接受這種平衡。

 

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我接到了誠(Makoto)的電子郵件。

 

 

(小標)「總之,一定要邀請他們來就對了。」

 

誠(Makoto)和公美子(Kumiko)是我前年在北海道認識的朋友,那時我正結束兩週的國際志工生活,一個人在小樽、美瑛、美馬牛自助旅行,他們則是一對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

 

那一天,美瑛的青年旅館生意慘淡,全部的客人加起來只有我們三人,卻也因此為我們的友誼揭開了序幕。那時我還不會說日文,三個人用坑坑疤疤的英文交談著,直到彼此問起了:「你是做什麼的?」我的語文能力才瞬時通過一道電流、火力全開,只因為我們有一樣的答案:「自由工作者。」

 

誠在電子郵件上寫著:「嗨,小美,妳好嗎?我們在北海道的美瑛見過面,妳還記得我們嗎?下個月我們預計有一週的時間會在台灣,如果妳有空的話,要不要見個面?」

 

我對他們僅有的認識是,誠是作曲家,公美子是演奏家,據說他們有個實驗樂團,會用特殊的物件作為樂器(葉子、電話簿、陶罐…)演奏各種奇妙的樂曲。他們本來住在大阪,但婚後要搬到京都,不過在那之前,公美子要到印尼學習一種特殊的鼓,為期一年。誠也跟著去,做什麼呢?他說:「我去當書僮!」換句話說,他們已經從印尼回來了。

 

我火速回了信,邀請他們住在我家。雖然我們只是短短的「一日朋友」,雖然不知道他們要來台灣做什麼,雖然我也實在沒什麼錢招待朋友了,但心中有一個明確的意念:「好想要他們來噢!」即便只是如此萍水相逢的偶遇,我卻感覺親近,也許因為我們有相似的價值觀,有條看不見的線把我們牽在一起。

 

就這樣敲定了他們來台灣的頭兩天住在我家,另外,他們的好朋友幸弘(Yukihiro)也會同行,說是不介意共用一間房,那我當然沒問題啊。據說幸弘是一位影像藝術家,但他到底是拍什麼的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內在的聲音大過一切:「總之,一定要邀請他們來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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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朋友,左起:野村幸弘(Yukihiro NOMURA)、藪公美子(Kumiko Yabu NOMURA)、野村誠(Makoto NOMURA),他們也是我心中真正的藝術家。〉


然後,他們真的來了,而且就坐在我家客廳。

 

在座的還有自告奮勇擔任晚餐主廚的阿法,精通英日文又超幽默的好友Judy。我們三個台灣人加三個日本人,用亂七八糟的國語、台語、英語、日語聊得天花亂墜,一個念頭閃過,突然覺得,人生好開闊呀。

 

我問誠,他們是來玩還是來工作呢?三個日本人眼底同時閃過一抹神秘的微笑,不知道是誰回答:「都是耶。」我才慢慢聽懂了這個故事。原來,他們在日本的組合叫做i-picnic(誠說i是「即興」的縮寫,我就自作主張把他們的團名翻譯做「即興野餐」啦),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很多其他成員。這幾年來他們經常是以這樣的方式旅行:誠和公美子隨身帶著樂器,遇到合適的地方就即興演奏,幸弘則負責幫他們用攝影機紀錄。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出版了去泰國和柬埔寨旅行的紀錄短片。

 

至於什麼是「合適的地方」?又會如何演奏呢?公美子和誠同時露出一種「這很難解釋」的表情,大概是用英文不好說明;至於長相過分年輕、讓我們很難相信他已經五十歲而且身為大學教授的幸弘,則是一直很有氣質地微笑著。

 

我好像可以想像,又好像完全不能想像,那……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種畫面呢?

 

沒想到,我很快就親臨演出現場。

 

 

(小標)相見恨晚。

 

        故事是從「御書房」開始的。

 

誠說不想去觀光景點,公美子說要體驗在地生活,幸弘則一派輕鬆地點頭微笑。我差點就要帶他們去逛菜市場了,但慌亂中不知道是誰說想喝喝看台灣茶,於是隔天我們去了「御書房」。

 

「御書房」是三年前我在寫《走過衛武營》這本書時,經常和受訪者相約的茶館。我自認是個非常不專業的地陪,但這間店是不敗的選擇,果然三個人都吃得很開心。只是到了泡茶時間,我和Judy面面相覷,兩個人都很適合和對方講這句話:「哈哈,妳也不知道怎麼泡喲!」

 

如果要隨便做做樣子也是可以的,但我想起前年在美馬牛(bibaushi)時,民宿老闆娘煞費其事地為我示範了一整套的日本泡茶儀式,實在很想讓公美子他們也享受這種待遇。這個念頭一起,老天爺立刻為我們安排妥當,御書房的茶館主人簡姐,和她專職翻譯的日籍好友薰桑(Kaoru)就在鄰座,本來是他們一群好友許久不見的相聚,卻陰錯陽差地跑來幫我們示範泡茶和翻譯。

 

這一相見,相見恨晚,我們馬上又多了兩位新朋友。簡姐的泡茶功夫引來陣陣讚嘆,薰桑和公美子則發現她們在日本竟然認識同一個人,餐桌上鬧哄哄的好愉快。喝茶時,簡姐聽我說起他們獨特的旅行方式,立刻大方邀請:「可不可以現場演奏一曲呢?」我默默觀察這三位朋友,他們並不緊張,只是一派輕鬆地就拿出各自的配備,笑著回應:「好啊。」

 

我該怎麼說呢?我是看過即興表演的,但好像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即興。「御書房」裡挪出了一小方空間,誠吹口風琴,公美子打鼓,但正確來說,是誠先開始吹奏,公美子和著伴奏的。那首曲子聽起來──我幾乎可以確定──是現場直接創作的新曲,沒有任何彩排,也沒有既定的曲式,就像是在和所有在場的人對話。我聽得忘神,演奏一完、全場安可,每個觀眾的臉上都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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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書房」即興兩曲,時間突然緩慢下來,只剩下音樂。〉


事後,簡姐熱情地遞了一個紅包給誠,說她希望能夠為他們的旅行盡一點小小的心意。他們才第一次見面呢。誠受寵若驚,不知道該不該收,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簡姐跟我一樣,被感動了。」

 

大概是那時,我忽然就懂了。他們為甚麼在這時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小標)我不是局外人。

 

離開「御書房」之後,我們去了左營龍虎塔,但只稍稍小晃一圈就決定要去逛蓮池潭後方的古厝。這古厝是連我自己都沒有逛過的,但這趟逛起來特別有滋有味,好像看風景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途經一間老房子,一位年輕的師傅正在家門口製作藤椅。我禮貌性地問:「我們可以在這裡看你工作嗎?」師傅頭也不抬就說好,完全專注在自己的工作裡,但好像是歡迎我們的。

 

很難說是發生了什麼事,好像極其自然的,我們一伙人就這樣站著,不發一語地看著師傅編織藤椅,四周飄著涼涼的空氣。不知道何時,誠突然就吹起了口風琴,在小巷旁──在那條幾乎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小巷旁,演奏著另外一首我認為一定也是即興的曲子。為什麼呢?因為這一次,藤編師傅正拿著小槌子校正剛剛編好的藤網,「咚咚──咚咚──」敲個不停,而誠的曲子是完全配合這個聲響吹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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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演奏,感覺他們和當下融為一體,對他們而言,好像這裡不是陌生的國家,也沒有任何人叫做陌生人。〉


我一面聽,一面覺得心裡有一個聲音想要瘋狂大喊:「這就是真正的藝術啊。」眼前的這個表演超越了我對表演的想像,已經不只是表演了。我心中沒有浮現「好厲害!」或「好強!」的字句,只覺得我被音樂的幸福感完全包圍了。那不是一個可以被複製、或被練習出來的藝術形式,那就是他們生活方式的真實展現。

 

這場表演一直延續到師傅完全做好了那張藤椅,時間很長,但在場的每個人都很過癮。師傅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很確定,他的表情說明了他有多麼喜歡這一場即興演出,師傅的媽媽甚至有點害羞地提出邀請:「下次有閒再來坐啦。」

 

我發現他們去到哪裡都受歡迎,幾乎無一例外。

 

        隔天早上,「御書房奇遇」的原班人馬,除了Judy要上班不能來之外,又再度約在文化中心碰面。我已經不再驚訝:他們就是這麼神奇,真的只要認識一天就可以和別人變成朋友。所以,在那個微涼的早晨,簡姐和薰桑合作即興一段舞蹈,誠和公美子隨之演奏樂器,他們全都赤腳踏在柔軟的草地上,我和幸弘則穿梭在其中攝影、拍照。

 

我注意到幸弘拍攝的方式,如果用最有感覺的語彙來形容,我會說他的拍法「完全不是個局外人」。意思是說,我感覺他並不單純只是個客觀的紀錄者,從我的角度看來,他根本就像是另一位即興演出者,他也完全浸在那場即興演出中,放手而且盡情,只不過他拿的是攝影機、不是樂器。這一點,在我後來觀賞他們送給我的柬埔寨旅行紀錄短片中感覺更清楚──他的鏡頭是會說話的。即便如此,當下帶給我的震撼已經夠直接了。我這時才意識到,拍照時我習慣躲在安全界線外,尤其是拍某個正在進行的活動時,我總不敢介入,深怕打擾了當事人,老站得遠遠的,結果是,那樣的照片我一點也不喜歡。

 

但那一天,我不再退到局外人的身份了。我享受簡姐和薰桑的舞蹈,享受誠和公美子的音樂,享受幸弘自由自在的拍攝和移動,也享受我的攝影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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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姐(左)和薰桑沉浸在內在的律動,我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幸弘雖然只是在拍,但我覺得他好像也在跳舞。〉



(小標)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一個禮拜之後,我寫了信給他們三個人。其實,那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我終於明白,我不是想要「回去上班」,也不是害怕無法倚賴現在的生活方式過日子,我只是太久沒有這麼強烈地感受到藝術那種純粹、真實、活生生的力量了。

 

想起在蓮池潭的時候,幸弘突然問我:「小美,妳是佛教徒還是基督教徒?」

 

我說:「我沒有宗教信仰耶,但我……相信某種力量。」

 

「某種力量?」其他人也湊過來等著聽我的答案。

 

我幾乎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嗯,我相信真實、自由,還有愛的力量。」

 

然後所有人都笑了。他們全都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永遠無法掌控現實或未來的結果,但我可以選擇「當下」要用什麼樣的方式活在這世上。我需要一直一直被提醒,我不必耗盡全力和現實搏鬥,只需要盡情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感謝老天讓我繼續這樣過日子,感謝我自己讓我繼續這樣過日子。還有,感謝三位來自遠方的朋友讓我再次看見,真正的藝術不是透過抵抗而來。

 

        唯有投入每一個眼前的片刻,藝術才可能發生。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2012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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