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承認自己是個完美主義者。我學吉他三個月就半途而廢、我放著兩個禮拜的髒衣服不洗、我看到稍為艱澀一點的小說就自動跳過、我買過一台價值兩萬塊的縫紉機但已經有將近一年沒有使用。

 

    我認為這些事實足以證明我不是個完美主義者,畢竟我們都很清楚,「完美主義者」不是什麼拿來讚美人的好話,它比較像是在描述某種為了贏得面子、過分壓抑裡子、最後可能導致自己崩潰的人。我想著,既然我這麼不完美,應該就不會被歸類在完美主義者裡了吧。

 

    然而,老天爺似乎並不想讓我沉浸在這個錯誤的自我認知裡溺斃而死,祂從北賽之旅、從卵巢手術、或更早從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決心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對自己有比較正確的認知。

 

    於是那一天,那個星期六的夜晚,在屏東的寫作工作坊當中,祂決心讓我搞砸一堂課,讓我的帶領乏善可陳、缺少活力、語意不清,這樣我就能在結束之後對自己大發牢騷、懊悔或不滿。

 

    我坐在候車的火車月台長凳上,勉強打起精神問阿法:「今天我上得很糟,對吧?」

 

    阿法抬頭看看我,猶豫了一下才說:「還好啦,只是沒有上次那麼好。」

 

    「沒關係,妳不用安慰我,其實就是很糟吧。」我說。

 

    「沒有很糟,真的沒有啦,但是──如果你真的帶得很糟,那又怎麼樣呢?大家還是寫得很好啊。」

 

    「可是我帶得不好,我覺得自己很遜。」

 

    「妳不是常說,寫作的時候要抱持著『我有寫出全世界最爛的文章的自由』這種態度,帶工作坊也一樣啊。」

 

    我點點頭,再度發問:「我說我很想放鬆,其實我並沒有放鬆,對吧?」

 

    「沒有」,阿法說,「但妳可以放鬆的。」

 

順著流走。

 

    隔天,我帶著這樣的心情去上電影編劇課,有些感受還在心裡旋繞,模模糊糊沒找到出口。突然在中途下課前,老師對著全班同學說:「下一節課請美萱上台來,幫大家複習一下我們之前談過的寫劇本的幾個重點。」我在恍惚中突然清醒過來,心想著這是不是個玩笑,因為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想到重點的跡象。

 

    趁著同學下課去,我走到講台前,小聲對老師說:「導演你開玩笑吧要準備兩小時的報告,你只給我十分鐘準備。」老師就是林靖傑導演。

 

    「才不用準備兩小時咧」,導演指指桌上的DVD,「我把討論過的電影都帶過來了,等一下妳可以挑幾個片子來輔助講解。」

 

    「我不需要這些」,我說,「我只要講十分鐘就結束,不會用到片子。」

 

    導演又笑起來,「什麼十分鐘,我要給妳一小時!」說完他就旋即走出教室。

 

    我不知道我該有什麼反應才好,是拿出我的筆記本,開始慎重其事地找出重點所在;還是努力搜尋對這些影片的印象,擷取出精準的十分鐘片段作為講解的範例?從小到大,上台報告對我來說似乎一直是這麼回事:準備、複習、鎮定、然後上場。但這一次,好像只能直接上場,前面的步驟通通省略。

 

    突然間,我想起了阿法的那一句話:「妳可以放鬆的。」就這麼一秒,這個念頭佔據我全部意識,我突然覺得,我幹這麼緊張啊,沒人說我必須講得很棒,沒人說我該按照那些步驟才能上台,事實上,根本沒人要求我得時時刻刻表現得很好,只有我自己,被這個念頭耍得團團轉。我當下決定「下課去!」放鬆一下,等會兒上台的事,反正老天保佑。

 

    然後,終於開始了,我接過麥克風,對著台下二十幾位同學,首先做出非常有利於現況的開場白,我說:「我真的是被陷害的,不知道導演為什麼要找我上來複習?不過沒關係,等一下請大家幫我一起渡過這個難關。我問問題,然後隨機點人,點到誰就請誰回答,大家一起來幫忙複習,好嗎?」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笑聲。

 

    你可以想像,當天我全身而退,而且在台上待了超過一小時,沒有慌亂、沒有不知所措、沒有所謂好或不好,而且,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就只是做了那件事,那件我原本認為我要準備兩小時才能搞定的事。事實上,那天我只負責發問,而大家都回答得很棒,我根本不必一肩挑起所有的責任。回到座位後我想著:也許,這就是放鬆?!放鬆不是不在意、不用心、不努力,而是不去預期某種目標,只是讓自己單純地專注在當下,然後順著流走。正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我一直難以做到,大多數時候我都用很努力的方法做到「放鬆」,但是放鬆無法藉由努力而來,放鬆需要信任。

 

    我需要信任台下的這些同學可以接住我,我需要信任我可以憑著基礎的能力面對眼前的處境,我需要信任自己就算沒做好也沒有關係。如此簡單,雖然簡單的事情並不一定容易。

 

信任這個世界比我們以為的,還要無害許多。

 

    從我開始撰寫這個專欄以來,好幾次我都想談談練習寫作的途徑和方法,畢竟這是個以寫作為題的專欄。不過如你所見,我很少花大塊篇幅去談這個部份。

 

    阿法問我:「為什麼不寫啊?這不是妳最擅長的事情?」

 

    在此我很願意誠實地說說我的想法,但那幾乎就是我和阿法對話的延伸版,所以讓我來重現對話如下:

 

    「我是很想寫,但妳不覺得…娜娜在《心靈寫作》和《狂野寫作》都已經寫得差不多了嗎?」我說,「我怕我講的,她寫的,會有很多很像的東西,她寫得那麼好,讀者看她寫的就好了,幹看我的?」

 

    阿法挑挑眉毛,「都是談寫作,當然會有很像的東西啊,但是妳還是會有妳自己的詮釋,那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妳想嘛,阿基師出食譜、詹姆士也出食譜,難道因為這樣,美鳳姐就不能出食譜了?」

 

    這個例子讓我們兩個人倒在床上笑得東倒西歪,阿法說得沒錯,我如此在意自己是否能寫出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其實我的焦點已經從寫作中岔出去了,岔到一條擔憂眾人眼光注視的羊腸小徑上,變得緊繃僵硬、沒有彈性,但那根本不是我需要擔心的事。多年以來,我為小學生上寫作課、我為國中中輟生上寫作課、我帶領成人寫作工作坊、我甚至是一個長期寫作的創作者,我當然可以分享我的寫作方法。事實上,任何一個寫作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方法,那需要信任。信任無論是怎樣的方法都值得被講出來;信任事情不一定非要被做得完美無缺;信任這個世界比我們以為的,還要無害許多。

 

    有一個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廚師(我甚至不知道他是那一國人,只知道他在旅遊生活頻道有一個做菜的美食節目),曾經在受訪的時候被記者問到一個很尖銳的問題:「你覺得觀眾為什麼要看你的節目?」他的回答是我和阿法茶餘飯後的笑話,他嘴角帶著一股自嘲的微笑說:「因為那個時段剛好沒有奧利佛和奈潔拉的節目。」哈,我不得不說,我真是再同意也不過了,因為我確實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收看了他的節目。那天我看完他示範怎麼煮出香濃好喝的青豆濃湯,他沒有奧利佛那麼調皮、也沒有奈潔拉那麼優雅,但是他的質樸吸引我的目光,而且他確實開開心心做出了那碗湯。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廚師做菜、作家寫作、帶領者分享,簡單卻不容易,但確實是簡單的。

 

    只要願意把它看得簡單。

 

期望,會把人壓扁的。

 

    所以,我都是怎麼寫作的呢?我用最簡單的方法寫作。和我在帶領寫作工作坊一樣,我通常給寫作者一個最簡單的起始句,然後請大家依照「不停筆、不批評、不抵抗、不修改」的規則來。我也把這個方法用在我自己的寫作上,有時我給自己一個開頭,比方:「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或一個簡單的主題,比方:「寫一寫工作坊的事」。就這樣,只有一個非常粗淺的起點或方向,但通常,只要我願意全心接納那些出現在我心裡的句子,並且願意將它們寫出來,我就會得到一份還不錯的草稿。

 

    很多年以前,當我還是一個雜誌編輯的時候,我對「草稿」非常感冒,因為以前我的草稿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產出。以前,我對我即將要寫出來的作品,會先有一個理想的目標。我習慣把我想要寫的東西大致想好,等到真正開始寫作的時候,就好像行車路線已經被衛星導航規劃好那樣,就照著既定路線往前行駛。

 

    在那種方法中寫出的草稿,往往讓我非常痛苦,因為我花很大的力氣完成草稿,但大部分的力氣是用在寫作中不斷打擊自己:這裡不對、那裡不好。你或許可以想像得到,就像小學生寫「談勤勞」一樣,很少有什麼火花或驚喜,在那種狀態下,我沒有太多空間走到岔路,以至於整趟旅程走起來綁手綁腳、讓人洩氣。

 

    那樣產出的草稿通常需要大改,修改的程度之大,有時甚至需要重寫好幾遍。

 

    如今回想起來,那樣的寫作過程缺乏信任,而且不自由。就好像畫畫時,一心想著要畫得像,但整個過程中卻只看見了這裡不像、那裡不像。長久下來,對自己的信心越來越低落。

 

    我認為這就是我的「完美主義者」顯像之一。原來這個名號的重點不是「完美」,而是「主義」,是一種緊抓不放的概念。

 

    我完全可以從寫作的狀態中,看出我是如何生活。我曾經這樣限制過自己、逼使自己要去寫出某種樣貌、某種高度的東西,以致於有幾年的時間,我一點也不喜歡自己寫的東西,並且羞於和別人分享。重點並不在於那些作品有多差,或者現在的作品有多好,而是,它們好或不好,不再是我寫作的目的了。請別誤會,我仍然希望我的作品受到欣賞,我也期待自己能寫出好東西,但比起這個,現在我更在乎我是否能寫出反我生命的文字,也更在乎自己能不能放下這些期望。

 

    期望,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會把人壓扁的。

 

「我會好好寫,但我有寫出全世界最爛的文章的自由。」

 

    我也想談談寫作工作坊的事。我只和很少人提過這件事,自從「搞砸」了那次屏東寫作工作坊、又在編劇課上體會到「放鬆」的魅力之後,我就對帶領寫作工作坊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不同於以往,我會在開始前暗自想著:「今天我要帶好一點。」取而代之的是,現在我會在開始前暗自想著:「今天我會好好帶,不過,我有帶領一場全世界最爛的寫作工作坊的自由。」這句話裡帶著鼓舞和仁慈,兩者對於任何形式的創作都有絕佳的助力。

 

    雖然這麼明白地寫出來可能有點嚇人,但我打算把它說出來,因為我發現這個態度對我來說,甚至適用於任何一件事。凡是帶著這樣的想法去面對事情,我的神經就沒那麼緊繃、對自己沒那麼嚴苛、也更能專注在事情本身。我發現當我放鬆下來,循著內在路徑去帶領,前方自然會有一條路延展出來,那比起我戰戰兢兢去規劃既定路線好玩有趣多了,而且絕對沒有失敗一事,一切都只是順勢而為。

 

    我也不擔心讓你知道,我寫著這篇文章的時候,也帶著這樣的信念:「我會好好寫,但我有寫出全世界最爛的文章的自由。」這讓我無須去討好誰,無須去擔心自己該怎麼寫才行。

 

    我也可以聊聊最近的寫作歷程。在寫完北賽旅行的三篇連載之後,我收到一些朋友的回應,他們大多都說那幾篇文章很好看、很刺激、很吊人胃口,阿法甚至告訴我:「妳應該多寫一點這種類型的文章。」然而事實上,那三篇文章幾乎是在我內心衝擊最大、有時一面流淚一面寫下的文章,我無法「再創造」出這樣的情境,我不是隨時都在旅行,也沒有那麼多驚濤駭浪的生活,更不願意隨時都處在崩潰邊緣。說到底,那段經歷只是人生中的一個片段罷了,當時的我根本沒有打算要把那趟旅程寫得那麼曲折離奇。我本來預料,那應該會是一篇探討文化衝擊與信仰價值的文章,天知道最後我竟然花了上萬字都在寫和情人吵架的事。當然,我也可以忽略這個部份,仍然大書特書蘇菲教派和北賽民族的生活和文化,但那太不真實了,我不再是個小學生,怎麼能永遠按表操課呢?我只能寫出我生命真正的樣子,不管它看起來是否狼狽、難堪或微小。

 

「永遠別讓你的作品定義你是誰。」

 

    很多人熟知伊莉莎白‧吉兒伯特,是因為她出版了《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這本書,那本書訴說她在結束一段疲憊婚姻之後,獨自到世界各地旅行的故事。結果書籍大賣,完全超出了作者的想像。她說,人們總會問她是否預期了目前的狀況,他們想知道,當她寫作《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時,是否想過這本書會如此暢銷。

 

    「沒有!」,她說,「我絕對無法預知這個情況,也不可能計畫出如此排山倒海的反應。如果說我在寫書當下有過任何期望,那就是希望我因為寫下這樣一本回憶之作而得到原諒。我並不期待那些讀者會喜歡一個關於離婚女人追求心靈療癒的個人情感故事,雖然,我希望他們胸襟開闊,能夠了解我基於個人理由需要寫這本書,而且也許大家能不那麼在意,然後我們就都能繼續前進。事情卻非如此發展。」

 

    許多人不知道的是,其實吉兒伯特在大約四年後,出版了另一本新書,中譯本翻作《約定。帶著愛去旅行》,它基本上是一本關於人類婚姻史的田野調查,也延續了《享受吧!》的人物劇情,繼續把她和斐利貝故事寫下去。這本書一樣得到很好的評價,但我很確定,它沒有前一本書那麼令讀者為之瘋狂,如果說《享受吧!》是一瓶讓人眩然欲泣、激動狂愛的頂級紅酒,那麼《約定》就是一杯充滿理性與研究意味的藍山咖啡。我沒有貶損咖啡之意,但我的比喻要點是:喝下去,你不會醉的。

 

    但我非常喜歡吉兒伯特對於撰寫這本書的誠懇想法,她在《約定》的自序中這麼寫道:「我了解自己無法寫出滿足數百萬讀者的書,內心因此感到安慰。如果我知道怎麼做,早就這麼做了,因為這樣可以讓我的生活在數年前就變得輕鬆許多。但世界並非如此運作,至少對像我這樣的作家而言。我們只寫我們必須寫的書,或是能夠寫的書,然後我們必須出版這些書,心中了解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與我們無關。」

 

    是的,都與我們無關。真的無關了。

 

    在寫作工作坊中,偶爾會有學員不好意思唸出剛剛十五分鐘隨堂練習寫下的文章,他們會帶著歉意對大家說:「我寫得太爛了」、「今天沒有靈感、不知道在寫什麼」。我想說的是,我真的很了解這種感覺,我是說:我的人生中出現過多少次這樣的想法?那不會少於任何其他人。但我喜歡和他們分享我的想法:「寫完了,就結束了,我們不再背負著什麼責任。把文章當作一個獨立的作品,你只是唸出來而已,別去想它代表了你這個人什麼。事實上,它只是你花了十五分鐘寫出來的東西,它是你這個人當中非常微小的一部份,你遠比這個作品大得多;就算它是你花了十五年寫出來的東西,你仍然比這個作品大得多。你們知道嗎?到最後,支持你繼續寫作不輟的原因,不是因為你寫過多少絕佳的文章,而是你對於那些不夠滿意的文章有多少仁慈。接納每一篇好的、不夠好的作品,然後放手,就這麼簡單。永遠別讓你的作品定義你是誰。」

 

    一個我很喜歡的文友,在我說完了這段話之後,笑了。在十幾個人摩肩擦踵的小客廳裡,她打開筆記本說:「好吧,那我就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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