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寫作,在未完的旅程﹞之6。我在北賽普勒斯的日子(上)

﹝寫作,在未完的旅程﹞之7。我在北賽普勒斯的日子  (中)

 

 

阿法臉色蒼白地對我說:「可以和妳談談嗎?」

 

我的潛台詞是:「當然要談!當然要談!我快瘋了妳知道嗎?」我本以為我會如實呈現這劇本,但事實上我卻用一副冷若冰霜的臉孔,移開眼神說:「不要!」

 

我懷疑這樣的場景已經在我的人生中重複了千百次,每當我和阿法吵架,我的內在與外在似乎總是徹底分裂,為了倔強地彰顯「我是個受害者」,我不惜犧牲內在那個願意好好說話、渴望平安快樂的自己,老裝出一副「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打擊」的樣子,目的只是為了讓她了解我有多委屈。

 

然而真相是,我多少也有點害怕去面對真實的自己,如果我不是那個受害者,那我還能是誰呢?

 

我喜歡的作者拜倫‧凱蒂說:「你要『對』還是要『快樂』?」我想我的人生前三十年多半都要「對」,那被我詮釋為「擇善固執」,甚至有一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優越感;然而這幾年來,我對這個概念漸漸動搖,我發現我「對」了這麼多年,這個選擇帶領我走向的並非康莊大道,反倒是一個淤塞僵化的死胡同──有時我無法好好去愛我想愛的人,有時又對冷酷固執的自己非常生氣──這怎麼可能是我真心想要的呢?

 

我不確定是不是這些反省驅動了我,但在空氣凝結的幾秒鐘之後,我彷彿旁觀的第三者、看到自己開口回應:「妳要跟我說什麼?」雖然很勉強,但我確實說了。

 

那時我們各自坐在自己的單人床舖上,背倚著牆、隔著走道、面對彼此,窗外透進明亮的光線和淺綠色的樹影。

 

看著阿法,她的表情凝重,我的悲傷又瞬間湧上眼窩,想起國王在早晨聚會時提起,如果面向麥加喝下聖水、可以許一個一定會成真的願望,我的即時念頭竟然是:「我沒有任何願望。」變得有錢?變得快樂?還是變得更有靈性?不,我當時的念頭是,只要死去就好。

 

我真是不敢想像,在這個風光明媚、神性普照的國度,我想要的竟然是悄悄地消失在這個地球上──顧不得別人美麗但錯誤的認知:小美是一個開朗又有自信的女孩(她才不會想去死!)──某些時候或許是的,但另外有些時候(例如前一晚),我全身無處不痛地蜷縮在暗夜的房間,懷疑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而活著?

 

然後阿法也開口了,她說她寫了一封信給我。

 

我不確定我到底想聽到什麼,是「我錯了,請妳原諒我」還是「國王教訓妳教訓得很對,我想,我們情份已了。」說真的,我不知道哪一個對我比較好。在這段愛情中,有過太多戲劇化的心碎場面,這讓我心力交瘁。我想停止這樣的痛苦,但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我要停止這段關係。

 

不過,這兩件事都沒發生。我得說,這封信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阿法沒有一味的道歉、也沒有順著國王的教誨反過來攻擊我,她只是很誠實地把她的心路歷程唸給我聽…

 

她說,她沒想到,主要被評價的人竟然是我。我一直都是那個比較願意說、比較願意溝通的一方,卻反過來被責備不願意等待。她一字一句唸著:「妳現在不想和我說話也是對的,我平常就是這樣對待妳,妳不清楚我的感覺,其實很糟很無力,現在我多少能體會妳的心情了,很難受,真的很難受。但現在,換我耐心等待,支持妳…」

 

接著我開始哭泣,眼淚從我的指縫間漫溢出來,但我並不是因為阿法說出了真相而哭,我是為了在那過程中我仍能感覺到她的愛而哭。

 

我知道真相並非如此,表面上我比較願意溝通,阿法比較沉默;我說的比較多,她說的比較少;我比較對,她比較不對──但我難道不是利用這個障眼法,試圖在感情中挑剔她、指責她嗎?愛的關係不應該變成一場競賽,我只是在拖她下水。

 

(小標)選擇。

 

如今我之所以能平靜地寫下這段文字,證明痛苦是可能康復的(即使認為人生已經窮途末路、無所留戀),不過當時我並沒有勇氣說出這些令我感到難堪羞愧的反省。我並非如此心緒澄明,反倒有點亂糟糟的。

 

聽阿法讀完這封信,我記得我說了一些話,但究竟說了些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我沒有瞬間從惡魔變成天使,而且氣氛仍然很僵。突然之間,莫麗卡「喀嚓」一聲轉動門把闖了進來──她是公寓的房東,一個身材高大的摩洛哥女子──她隨即就意識到自己介入了非常私人的談話,因為我的兩行清淚還掛在臉上,阿法也吃驚地望著她。

 

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的說出:「sorry…」雖然那指涉著完全不同的意涵,但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莫麗卡說:「抱歉,我只是要來處理跳蚤的問題,不知道妳們在…。」就在這時,一股驅動力把我拉下床,我抹去眼淚,對阿法說:「我們也來幫忙吧。」

 

「妳確定?」

「我確定。」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做,但我的怒氣已經沒那麼漫天張狂了。我急於投入一個能讓我走出頭腦遊戲的勞動,過去我非得在這種吵架式的對話中談個「水落石出」不可,可是這次我一點也不想這麼做。

 

我知道阿法在釋放善意,在給出愛,我要不是選擇接受,就是繼續待在痛苦的深淵,控訴這整個世界都對我不好──但這不是真相,我可以選擇拒絕接受。

 

接下來,就是另一連串清掃工作的蒙太奇,我們和其他人同心協力,一起拔除了所有的白色床單、被套、枕套,拿擰了紫色醋液的抹布擦拭整棟公寓,把彈簧床墊和方型枕頭運到後陽台曝曬,然後使用各種工具掃地拖地消毒──經過女生宿舍「專業的」清掃訓練後,這次我們當然也把沙發椅腳擦得啵亮。

 

過程中我偶爾從阿法手中接過乾淨的抹布,或者她抬起床墊的一端對我說:「幫我一下。」

 

我不確定我們是否和好了,或者,我們的「和好」究竟是從哪一個點上開始發生的──並非所有的人生章節都有邏輯可循,但我可以感覺到的是,我們兩個人都在這場出乎意料的大爆炸和爭吵後,逐漸放鬆控制:放鬆對自己的控制、放鬆對對方的控制、放鬆對這段感情應該如何發展的控制。

 

      雖然我曾幻想我會在北賽普勒斯某個吟唱或祈禱的場合中,突然感覺到醍醐灌頂,但也許這才是我整趟旅程中最有神性的時刻──我放棄「我可以照顧好每一件事情」的念頭,也確實搞砸了一些事,但,這似乎輕鬆多了。

 

我以為要揭露自己的真相很難,然而事實是,比起隱藏真相,揭露容易且愉快得多。

 

(小標)控制。

 

待在北賽的最後一天早晨,所有人按照慣例在廚房內一起用餐、進行「早餐會報」,即將要在這天離開的人是我、阿法和西西,其餘的人還要多留一週,國王讓我們每個人說了臨別感言。

 

我對自己的開場白頗感意外,但其實,或許也沒有那麼意外吧,我說:「這兩天以來,我一直在經歷各式各樣的憤怒…」。是的,憤怒,我將這兩個字說出口,心中意指的對象甚至包含眼前國王和皇后這兩位我尊敬的長輩,他們在北賽給了我最好、最溫暖的照顧,是我最不應該生氣的對象,我卻無法壓抑那份強烈的感覺──我得說出來,才能真正過自己這一關。

 

「但我也願意相信所有的安排都有意義,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認出它來…」

 

前一個說她也相信這件事的人是阿法。

 

那一晚的凌晨三點,國王開車送我們去搭機場巴士,我們得趕上八點的班機轉往伊士坦堡,在那之前我們計劃在房裡小睡一兩個小時,但我幾乎完全醒著,跳蚤似乎還沒離開這棟可愛的公寓,我渾身都癢,胃仍然劇痛。

 

臨別前我擁抱了幾位同伴,也擁抱了皇后和國王,我知道自己很傻,離開這趟「神聖之旅」前竟是如此狼狽而混亂、甚至有點氣呼呼的,但就連這一點我也不想控制了。我控制不了。我得承認我控制不了。

 

然後,經過長途跋涉的轉機,我和阿法回到了台灣。

 

(小標)放棄。

 

我有將近四個星期的時間無法與朋友會面。

 

第一個原因是,一回到台灣,我全身的跳蚤叮疱就像雨後春筍般盛開了起來,它們變得又紅又腫、變成水泡,從我的四肢蔓延到我的前胸後腰,又從頸子蔓延到臉上,我在南台灣的夏季烈日中竟然每天穿著長袖長褲出門──外加手套和口罩。我得說我打扮得有點過火,但如果我不這樣穿,很可能會嚇哭路邊的小孩。

 

第二個原因是,回國後,我似乎仍無法從一連串的吵架陰霾中徹底復原。還記得我每一支筆都斷水的故事嗎?回家後,(老天爺的)這招再也不管用,但祂似乎想出了更驚人的招數──我的跳蚤水泡!它們癢到我連好好坐著或躺著都有困難,我無法待在電腦前超過十分鐘,更難以容忍用那隻佈滿水泡的手指握住原子筆寫字。關於寫作的狀況,仍然和在北賽時差不多,就是:什麼也沒寫!

 

很多不知情的朋友紛紛來信或來電:「什麼時候要和我們分享北賽之旅啊?」而我一律只能很模糊的回應:「欸…我還在整理…」。這是真的,我不但還在整理,而且還不知道該怎麼整理,我甚至覺得這趟北賽之旅還沒有結束,關於受害情結、關於真相、關於憤怒、關於放鬆控制,我隱隱感覺到它們在我的身體潛伏著,等待我去釋放,等待我去把那個緊繃的結打開。

 

(空一行)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我坐在餐桌上啃著麵包,對阿法嘀咕:「好煩,等一下又要去那家討厭的皮膚科了。」

 

水泡長得很厲害,我不得不去看醫生,但這家皮膚科診所無論是護士、醫師或藥師,都透露出一種「妳只是個可憐的病患」的傲慢態度,我想去別間看,但是另一間、和另一間,我都有更糟的經驗

 

「要不要找間新的?」阿法問我。

「新的也不知道好不好,皮膚科搞不好都是這樣。」

「要不要看看網路的評價?」

「是有間看起來比較好的,可是那間好遠。」

 

我想我當時一定表現得像一個頑固又囉嗦的老人,如果接下來阿法不想再跟我糾纏這個話題,我也可以理解。但就在這時,她突然很認真地轉過頭來對我說:「妳值得更好的診所,不要再勉強自己去不想去的地方了,那個地方如果能量這麼差,妳再看幾次也不會好。」

 

好樣的啊,真會說。但就衝著這句話,接下來我真的去了那間比較遠、評價比較好的新診所。

 

如果說之前的診所是地獄,那麼這間診所就是天堂。我坐在有著粉紅色牆面的候診間,一對母女從診療室走出來,對話如下:

 

「所以說,真的是過敏耶,這樣以後就要多吃南瓜囉。」這是媽媽說的。

「太棒了,我愛南瓜,媽媽妳以後要煮很多南瓜給我吃噢。」這是天使小女孩。

「好啊──媽媽先去幫妳拿藥,妳去喝水,等我一下。」然後媽媽下樓。

「媽──」小天使叫住媽媽:「我愛妳。」

「我也愛妳。」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應該是在人間,但這是人間會有的對話嗎?我的心情變得好開心,接著走進診療間,長髮飄逸的女醫師很親切的問診,甚至多開了兩瓶強力止癢藥膏給我。我想起阿法說:「妳值得更好的。」這就是了,我值得更好的,但如果之前我堅持不願意放棄不好的,我根本不會來到這裡。

 

我問我自己,過去是什麼讓我堅持不放棄不好的?無論是不好的診所、不好的念頭、或者不好的決定?答案是:恐懼。

 

在整趟北賽之旅中,或者說在整個情感關係中,恐懼把我塞爆了。恐懼自己不夠好、對方不夠好、關係不夠好、甚至連神也不夠好──至少不足以好到把我的恐懼摘除。然而什麼是真相?真相是:我夠好、對方夠好、關係夠好、神也夠好,我們都已經盡力做到我們能做的一切,這就是最真實的一切,也是最好的一切,但我卻幻想著我能控制它們、讓它們變得「更好」。比方說,我要自己更聰明、對方更體貼、關係更融洽、神更無所不能──我想,我大概認為我就是神。

 

不是有句話這麼說:「地球不是繞著你一個人轉的。」我應該可以把它改編成:「感情不是繞著我一個人轉的。」

 

國王說的一點也沒有錯,「別想命令妳的伴侶說出她的感覺,除非她觸及自己的靈魂,否則妳不可能觸及。」

 

這麼多年來,阿法一直很尊重我的感情態度,我想說、她就聽;但她不想說的時候,我卻不接受。我捍衛自己的聲音,卻沒有捍衛她的沉默,但沉默不該也是一種表達嗎?如果我願意用心去聽,我一定可以聽到那無聲訴說的語言,但我只是一直忽略和指責,為的,很可能是保衛我在感情中的優勢地位,是去維護那個「對」的選擇。

 

我漸漸明白,這麼多年來阿法對我的評價都是正確的:固執、傲慢、咄咄逼人,我不是指,這是我這個人的全部面向,但我的生命中總有些時刻是這樣的,我只是一直否認。然而一旦接受了,我不但沒有什麼損失,反而更靠近自己,也更靠近她。

 

於是這成了我們關係的新起點:「坦白,說真話。」接下來的無數個夜晚,我開始說真話,阿法也開始說真話──沒錯,她開始說出她真正的感覺。我聽到自己不斷在大笑,那個老和我吵架的女生,如今變得幽默、風趣、而且十足睿智。

 

「以前是誰扼殺了她的丰采?」我想,我大概得主動舉手,但接著阿法可能會說:「也算我一份!」

 

(小標)真相。

 

這還沒完,我得寫出最後一段令我始終難以啟齒的故事。你或許注意到我在描述對國王和皇后的憤怒時,用字遣詞小心翼翼,我實在很難接受自己竟然生他們的氣,而且一直到回國之後都還在生氣。除了因為他們是好人,也因為他們是受人景仰的老師,我把這件事情講出來,彷彿在詆毀他們似的。

 

然而現在我終於明白,我心裡過不去的其實是同一件事:我不願承認他們是對的。

 

我把生氣的矛頭指向:那一晚他們太嚴厲了、他們不了解我的情況,就把我罵了一頓、他們太自以為是了…。但那似乎根本是我自己的投射,在北賽之旅中,我就是這樣對待阿法的──嚴厲、亂罵一頓、自以為是──我們在別人身上看見的永遠都是自己的投射。

 

真相是,國王和皇后帶給我的,並非那表面所能看見的一晚,即使距離那趟旅行結束已經好幾個月,我仍能感受到那一晚他們帶給我的是出於愛,但除非我也帶著愛,否則無法認出這份愛。

 

真相是,我在能寫的時候寫,在不能寫的時候不寫;在生氣的時候生氣,在釋放的時候釋放;在害怕的時候恐懼,在給出愛的時候得到愛。一切都如此自然,所有的安排都有意義。

 

這是我在這趟旅程中看見的最後一個神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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