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我真不敢相信,連這一隻筆…也斷水了。我得說,這是我在北賽普勒斯遇到的第一個神蹟。

 

What?!

 

這樣說好了,在出發前,我信誓旦旦地向所有知道我要出國的朋友宣稱:「此行我要好好寫作。」所以當然囉,我從一上飛機開始──不,正確來說是從小港機場開始──就馬不停蹄地動筆寫著,而且一點問題也沒有。

 

這趟我此生最長的國際飛行,一共要轉機三次,分別停留在香港、杜哈、伊斯坦堡,耗時超過二十四小時,最後抵達北賽普勒斯,並且停留兩個禮拜,進行我不太清楚將如何發展、但決心順從一切發生的「修行之旅」。而我也已經準備好要用我專業的作者心靈去迎接這趟旅程了──事情本來是這樣。

 

但就在香港機場,寫下第一篇手札的第十六行時,我的黑色鋼筆竟然沒水了。我明明記得不久前才剛換了筆芯啊,但此時把筆殼拆下來查看,墨管內確實只有沾黏在內壁上的幾小滴墨水,我非得換上自動鉛筆代用不可。

 

但顯然這樣還不夠,抵達北賽普勒斯的當晚,我正在凌晨三點半的廚房大木桌上一個人默默進行第三篇手札,開始寫了還不到十分鐘,自動鉛筆就再也按不出任何筆芯。

 

那時經過三十小時的飛行,以及抵達北賽時就立刻進入「神聖夜」的奔忙,我已經兩眼昏花、體力潰散,要不是為了等待十分鐘後的晨禱,我這時絕不可能醒著寫東西。然而就在這種時刻,竟然沒筆芯了!(別懷疑,我的行李箱裡絕對沒有備用筆芯這種東西。)

 

就在這時,一個清楚的直覺,「啪」一聲撞進我的腦袋:「別再寫了!」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下巴、仰頭,勉力丟出這個問句:「啊…你的意思是說,叫我停筆嗎?」當然,我沒有真的在這空盪的廚房裡發出聲音來,事實上…我在對誰說話啊?我才第一天抵達這個伊斯蘭蘇菲教區,那位「姑且稱之」為神或阿拉或上主或宇宙更高力量什麼都好的大人物,就馬上要對我開示了嗎?

 

如果是的話,這還真是一大打擊。

 

「你的意思是,叫我別再寫了嗎?」我是說,如果是真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計劃用文字見證、記載我的修行之旅,我打算回國後把這段旅程寫成文章發表出來,我是個習慣了倚賴文字去經驗這個世界的人種。但是,來到這個神聖教區,得到的第一個指示卻是「不要寫」?!我搖搖腦袋,兩種矛盾的情緒揪住我的身體,一個告訴我:「小美,放掉筆、放下頭腦、放下你的計畫、放下你已知的一切,純粹去生活。」另一個告訴我:「小美,這樣做很無稽,妳要堅守寫作這條道路,別因任何困難放手。」

 

如果有人告訴我,這兩個聲音都只是來自我內在底層的兩種意念,和神或宇宙根本毫無關聯,我可能也會點頭稱是。但此時,我必須先在這裡誠實地告解,關於這篇文章,你所看到的對話、故事、觀點,多數都是憑藉我的記憶和主觀詮釋寫成的──如果其中有任何錯誤或出自我個人的幻覺,我也相信那是它必然形成的樣子,它注定要成為那樣──因為就在隔天,我把身上僅存可用的最後一隻利百代藍色原子筆,借給我的第一位賽普勒斯朋友小潔,數小時後,另一位朋友西西替她轉交给我時說:「真的沒有掉到地上,小潔寫到一半就莫名其妙斷水了。」

 

我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回答:「別擔心,那跟小潔一點關係也沒有。」

 

從那時開始,我就不再記錄這段旅程。事實上,除去寫作之後,我只能赤裸裸地面對這趟修行之旅了。

 

 

Why

 

首先讓我把時間迴轉到出國前。

 

「為什麼要去北賽普勒斯?」很多人都問我這個問題。

 

這樣說吧,我大可以提供出一些實用性的訊息──例如,因為今年初我的情人阿法邀請我去,而她(如果這個女字部的她,多少了引起你的注意,請容我擇日再提,我保證那很精采)之所以想去,是因為她的修行老師邀請她去;而修行老師為什麼要去,是因為他們(是對夫妻,先生是義大利人,妻子是台灣人)的蘇菲上師住在北賽普勒斯,而他們每年都會回到北賽追隨上師的教導,往年他們通常單獨前往,但今年他們打算邀請比較多的台灣朋友一起去。

 

然而真正的問題是:「我」為什麼要去?第一,我沒有錢,第二,我真的沒有錢,第三,我去那裡要幹嘛?我連蘇菲是什麼都不知道。

 

阿法興致勃勃地說,她也不知道,但就是很想去。再過沒幾天,我那「沒什麼感覺」的心居然起了一點動搖,我赫然發現「抱持單純信念」的阿法,那陣子顯得安穩、愉快、自在,問她在高興什麼?她說,沒有啊,只是覺得有這個機會去這麼特別的地方修行,很開心。「那──妳要不要一起來?」那副說話的表情,大概是我們多年吵架以來,她顯得最有魅力的樣子。

 

容我在此做一點小小的說明,我非常掙扎於應該如何在寫作中呈現我的伴侶關係,我不想把私人的感情困境在此大書特書,更不想在這裡指責阿法沒有魅力,這不但刻薄,也不是事實。然而,當雙方在一段關係中都感到筋疲力竭、走投無路、卻又覺得應該還可以繼續努力的時候,你會在某個階段中發現,先把真實的感覺講出來,而不管它聽起是不是很傷人、很討厭或很刻薄,可能都比維持表面的和平有意義得多。再說,這篇文章如果要處處隱諱,還不如不要寫。

 

總而言之,那時候,我被阿法散發出來的穩定與自在感動了,我忽然有個直覺,也許這趟旅程會帶給我奇妙的收穫吧。不久後我對她說:「我也去吧。」戶頭裡也很空的阿法笑得合不攏嘴,竟然大發豪語:「那妳負責訂票,其他的機票錢和簽證費,通通我出。」哇!我心想:機票可是很貴的耶…。

 

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不可思議的經濟援助,我就不多闡述──那筆我們從來都不記得有投資的基金,突然不知為何冒出來;幾位朋友義不容辭地借錢資助,這趟他們也搞不清楚我們要做什麼的旅行;還有修行的老師與上師,幾乎支付我們在北賽所有的食宿等等──這些被我和阿法一路稱為「如有神助」的故事,簡直就像夢一樣。

 

就這樣,即使完全不清楚要去北賽做什麼,我們仍帶著單純的信念、眾人的祝福、兩條花花長裙以及衣櫃裡最好看的一條頭巾,出發了。

 

Who

 

一出北塞的爾肯機場,就立刻看見修行的老師在大門口接機,他們是從義大利過來和我們會合的,且讓我先稱呼他們為國王和皇后吧(這暱稱是出自於北賽某一天夜晚,由皇后帶領的超奔放woman’s talk聚會,由於事關熟女的黃色笑話,詳情就略過吧)。一年多前,當我的生活墜入低潮時,他們帶領的心靈課程曾給了我莫大的助力,不久後阿法也參加了他們另一門課程,他們夫妻倆是我們共同的老師。

 

當我們這一行人(彼此不太熟悉、只在香港機場會合、互相通過幾封信的台灣人)終於風塵僕僕抵達北賽時,國王和皇后都放心地笑了。

 

在驅車前往住處的路途上,國王開始慢慢透露一些關於教區的訊息,這讓我忽然意識到,我對蘇菲教、伊斯蘭文化及穆斯林(伊斯蘭教信徒)一無所知的程度竟然如此極致──行前唯一做的功課,是研究北塞普勒斯的政治情勢,後來顯示這條知識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只知道蘇菲是伊斯蘭教的一支,以及使我深深著迷的一個傳說:「當你看見這位蘇菲上師的眼睛,你就能知道什麼是平安。」

 

我在車上默默對自己許下心願,在接下來的兩週內,我將盡一切力量來認識這個宗教,我會參與所有的祈禱、吟唱、聚會、講道或勞動。我知道自己沒有意圖「變成」穆斯林,但我願意在這趟旅程中奉獻我的身體和靈魂,來學習所有老天爺安排給我的功課──顯然,我的人生有很多功課得學。

 

我也想藉機在此說明,我在文章中將不提及這位蘇菲上師的名字,套句伊莉莎白‧吉兒伯特的句子──因為我無法為他代言,他的教誨言語,本身即是最佳代言,而我只能在文中傳達純屬個人觀點的事例與經驗。我也不打算推廣伊斯蘭或蘇菲教義,即使那可能對我個人產生意義,但我的詮釋極可能是出自於自我投射。我甚至無法客觀闡述伊斯蘭文化,除了我接觸它的時間連生個孩子都不夠之外,我也在這趟旅程中了解到,那種打從人們一出生睜開眼就存在的生命方式,並非是我用知識和努力就可以真正了解的。

 

接下來的兩週,所有的伊斯蘭生活都在為我揭示這一點。

 

When and where

 

話又說回我的第一個北賽普勒斯之夜──這夜可長了,如果你還記得我醒於這晚凌晨三點半的話。

 

由於我們乍到的這一天,碰巧是伊斯蘭教的Juma,有點類似基督教的禮拜日,人們在這一天進行齋戒(從晨禱約莫半夜四點之後,到晚禱約莫八點之間不進食不喝水),並且以隆重盛大的儀式進行全日的五次祈禱,整個教區熱鬧滾滾。

 

北賽的夏季有綿長的白日,直到晚上七八點天色還是亮白,我和幾位台灣女伴(我們的亞洲臉孔在當地非常醒目)在還搞不太清楚情勢的狀況下,就興沖沖地跟著皇后去到祈禱室祈禱。

 

祈禱室基本上是一間鋪有著漂亮地毯的斗室,並不太大,地毯上印著清真寺的代表圖樣,方向一致朝向麥加。祈禱室的精神意涵等同於教堂、廟宇或清真寺,只是小得多,很有庶民氣

 

所謂的祈禱,有其明確的方式和動作,並不是默默在心裡對阿拉吐露肺腑之言:「請賜給我愛與光明。」就算數。

 

祈禱時,首先要深深一鞠躬,讓你腦袋的位置比你的心臟更低,代表你是以心而非頭腦在祈禱,接著膝蓋著地磕頭四次,然後起身,將手放在心臟,這幾個動作串起來算一套。最基礎的祈禱儀式大多是以四套為基數,然後乘以某個倍數,偶爾也有一些例外──但我始終沒有搞懂。在祈禱的同時,會有男性帶領人在一樓誦念阿拉伯經文,女性祈禱在二樓,兩者不可相混,她們大多跟著經文熱情回應、並做出統一的祈禱動作。

 

我得承認,我專注於依樣畫葫蘆,以避免在一片虔誠信徒中顯得沒有禮貌,但當我逐漸熟稔於這些動作和次數後,那股忍不住想要向阿拉吐露心事的慾望就傾瀉而出。我對他說:「拜託你,讓我看起來別那麼糗就好。」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我終於從祈禱室中全身而退,但我想這多半得力於皇后的協助,而非阿拉的庇祐。我完全記不起當天究竟有沒有吃晚餐、或是在哪裡吃的了,只記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偉大的蘇菲上師,地點是在他家,而我第一次聽到了這個讓我驚嘆的故事:上師把他的家完全開放給所有的信徒進出(但因某次發生了一件我始終沒聽懂的事,後來只允許女性進入),甚至供應每天的伙食──我是說,他把他自己、他的兒女、他的孫子們住的家(而不是另找個地方),開放給所有人進出和吃飯──你還不必預約噢,只管在用餐時間出現在飯桌前,就能得到豐盛的一餐。

 

這真是太了不起了,是什麼力量讓這個上師有這麼廣闊的愛?我不會說這是慷慨,慷慨已經不足以表達這種能量。我環顧四周,發現這個絲毫沒有華麗氣味的小小客廳擠滿了人潮,每張臉都因為待會兒可以見到上師而顯得雀躍不已。

 

十分鐘後,我終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蘇菲上師,他以八十九歲的高齡,緩緩從人群中走進來,背脊已因年歲而佝僂,微微發顫的身軀卻帶有一種我從未在老人身上看見過的沉靜。

 

And finally──How

 

事後,同行的台灣女伴哈哈說,當上師抬頭時她被完全震攝住了,彷彿有光照來。而我對於自己未能擁有同樣的經驗略感失望(類似去競選環球小姐但最後沒有得名那種感覺),彷彿這是一項難得的榮譽,我卻與它失之交臂。

 

在我自己的靈性修行法門《奇蹟課程》中,有一個概念說,「你暗地裡不自覺珍藏守護的一個信念,便是你對特殊性的信仰」,而這份對「特殊性」的緊握,使得「自命特殊者淪於四面楚歌之境」,因為其他人既然與自己不同,就會招來批判,要不是批判別人,就是批判自己,這樣一來,怎麼可能擁有平安?

 

我第一次讀到這個章節就完全腿軟,照這說法,我是「特殊性」的忠實擁護者,我活了多久,就花了多少時間在突顯我與其他人的不同──而這讓我感到非常不平安,因為我如果不是比較笨、比較醜、比較無能或比較庸俗,就是比較聰明、比較美、比較厲害或比較高尚,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使我不安。前者使我感到羞愧,後者使我恐懼於無法維持或更進一步,我的人生好似沒有終點的賽車遊戲,根本停不下來。

 

事實上,讀過這段章節後,我仍經常拉踞於「緊抓特殊性」和「還不快放手」這兩者之間,只是沒想到這些戲碼一路跟著我去北賽,就連在阿拉面前也要上演。我只好在祈禱室裡再次對他說:「很抱歉,能不能拜託你,讓我至少看起來別那麼糗就好!」

 

 

我想,我漸漸開始多少能夠體會到那位「大人物」叫我停筆的用心。

 

當我開始不寫作,我就什麼也不是,我跟任何人都一樣,生活就是煮飯打掃祈禱吟唱,如此而已,沒有一個人默默在半夜寫作的光芒和神秘感。

 

誠如我前面所說,除去寫作之後,我只能赤裸裸地面對這趟修行之旅了。

 

(待續)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2011年八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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