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早晨在日文課上,剛從沖繩旅遊回來的老師笑瞇瞇的遞給大家一人一包黑糖口味的小餅乾,然後如往常那樣發下講義,放錄音帶幫我們訓練聽力。那是一個很簡單的小練習,錄音帶裡的爺爺正用日文和小孫子敘說他小時候的經歷,我們得努力聽出爺爺說了什麼。

 

講義上通常會標明錄音帶裡即將出現的生字,我快速瀏覽,立刻看見了這個引起我興趣的單字:「一生懸命」──經常看見卻總是不知其義這個字,這下終於被我遇見了──在它底下,還附上小小的注解:努力。

 

一看到這裡,我那顆對文字斤斤計較的心立刻出現抵抗,我認為光是「努力」似乎不足以反映出「一生懸命」這四個字透露出來的強大決心,總覺得這個字詞,指涉著更執著、更全心投入的什麼。

 

下了課後回家匆匆吃了午餐,按照約定幫情人剪了新髮型,接著赴約和一個並不相熟但很投緣的朋友聊了一個半小時,再趕往下一個工作。

 

等到終於有時間好好坐在書桌前,已經是晚上九點多的事了。下過大雨的高雄透露出類似秋季的涼爽,身體像剛洗好澡那樣沒有黏膩的感覺。我忽地想起了「一生懸命」的事,立刻上網google,看到了這樣的說法:「在某件事物上投注自己的生命,也可以說是全心投入自己、拼了命地去做。」

 

一時之間,從早晨一睜開眼睛就經歷的所有匆促與密集,突然都歇下腳步退場,只剩下一顆很安靜很緩慢的心。

 

我在想,有什麼事情是會讓我一生懸命、努力去做的呢?

 

(小標)熱情 

 

就讀新聞系還沒畢業的那年,我在一個女性雜誌實習,因為工作得很賣力,直到實習學分已經拿到之後,我仍然有機會偶爾為那個雜誌寫些簡單的報導。

 

畢業後,這個女性雜誌所屬的媒體集團,發給我另一個工作為他們的社內刊物做一篇採訪稿,我因而結識了一位總編輯,我們相談甚歡。

 

幾天後,我接到總編輯的電話,她說有工作的事想找我談一談。接下來,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得到了第一份媒體工作,展開了美食記者的生涯。

 

一開始,我真是愛死了這份工作,吃美食、寫報導、保障底薪、不必進辦公室、自己決定主題、還有機會出國採訪,標準的「錢多事少離家近」,我想這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工作了。

 

就這樣我寫了兩年美食報導,從一個幾乎不會做飯的菜鳥,漸漸也能從廚房端出蘑菇濃湯、蕃茄起司,迷迭香驢魚,或者義大利奶酪布丁。家人對於我在一個具有超高發行量的大雜誌工作都感到十分滿意,每回親戚碰面都跟我媽媽說,妳這個女兒很爭氣噢。

 

但是,我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始終揮之不去,它在對我說:「不是你,也可以是別人。」是的,不是我,也可以有人去採訪那間一客牛排要價七百二十塊的餐廳,然後寫出很好看的報導。我是喜歡吃美食,但兩年來也就只是喜歡而已,沒有為它著迷、瘋狂、奮不顧身,如果把美食換作是名人、音樂、大理石磁磚,好像沒有不可以,我一樣可以做。

 

慢慢地,我知道我對美食缺乏的東西叫做熱情,就算有,也僅止於吃和平常小試身手而已。寫美食的兩年來,我漸漸認識一些美食家,我看見他們把「吃」這件事當成一種創作、一種研究、一種要用生命去付出的志業,就像是茱莉亞‧柴爾德、或者傑米‧奧利佛那樣。相對之下,我只是在做一個待遇很好的工作,我明白如果我繼續留在美食這個領域,我會只為了工作而工作,但我渴望更大的熱情。

 

於是,我很誠實告訴總編輯我想去學電影、學拍片、搞不好要先去念個影像研究所。那時心裡很惶恐,深怕在媒體打滾多年的總編輯認為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辜負她一手栽培我的心意。沒想到她只是停頓了幾秒鐘,就點點頭著跟我說:「很好啊,妳這麼年輕,有什麼想做的就趕快去做吧!我支持妳。」幾天後我收到她用快遞寄給我的書,是法國導演侯麥的傳記,裡頭還夾著兩張高級餐廳的招待券,和她充滿鼓勵話語的便條。

 

我想我的人生真是充滿貴人,這個笑著給我工作的主管,又笑著目送我離開,讓我沒有一絲愧疚地轉換跑道。

 

(小標)取代

 

不久後,我著手準備研究所考試,也同時在一間拍紀錄片和廣告片的公司上班。這個工作同樣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個學長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幫忙一個專案,我找都沒有找就闖進了影像工作的領域,雖然工作內容還是文字,但實在感謝老天爺給我這麼多機會。

 

當時的老闆是個導演,脾氣很大,想法很專斷,偶爾在拍片現場開罵起來,幾十個工作人員會瞬間凍結起來,連呼吸都不敢。我很怕他,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不會,每次尷尬的時候就只好傻笑,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某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搭電梯,我又慌張地擠出一個很不自然的微笑,他問我:「妳為什麼要一看到人就笑呢?」

 

我想他早就看出我的自卑以及拙劣的掩飾技巧,可惜我在離職之前都未能扳回一城。

 

如果有人問我,那麼這個工作讓你很痛苦囉?又完全不是如此。這個老闆本身是個文武雙全的奇人,他有一大票令人眼紅的朋友,比方說他的每週讀書會裡會出現駱以軍,他的慶功party裡會出現侯孝賢,偶爾有一個遠方老友經過來吃個飯,那人就是《棋王‧樹王‧孩子王》的作者鍾阿城。最重要的是,他會把我們這些當年都還像毛孩子的人,慎重其事地介紹給他的重量級朋友認識。

 

只可惜當年我沒有像他看重我那樣,看重我自己。

 

工作持續了幾個月,我的心裡又開始天人交戰,我感覺影像工作是個團體工作、是個需要懂得長袖善舞的工作,一下要和某人喬通告,一下要和場地做協商,而我這個人整天都在用微笑掩飾尷尬,光打幾通電話就殺死我幾萬個腦細胞,更遑論在片場動不動就有人被罵:「你今天沒帶腦袋來上班是不是?」儘管被罵的不是我,我也快挺不住了。

 

我試著在混亂的想法中理出一些頭緒:我本來是想學拍片的,很好,我進了一間有機會跟片的公司,但是我很少敢表達意見,常覺得身邊所有的人都比我厲害;我做的工作內容除了文字之外,大概誰都能取代我,可是我想做的不是「不能被別人取代」的工作嗎?

 

這一次我抱著模模糊糊的心情離職,再次和薪水優渥的工作告別,連自己也不敢確定,我到底是有更想做的事情,還是純粹覺得自己待不下去?

 

幾個月後,研究所公布成績,我不但榜上有名、還奪下高分,但我的心已經開始動搖;正巧那時看到報紙上一則很小很小、大概只有一百多字的新聞,寫著我即將去唸的研究所出現了師資不足的問題。我心想,我念研究所不是為了文憑,就衝著師資不足這一點,不念了。

 

當時我的工作選擇(或人生選擇)一變再變,很多人都跟我說:「你還真任性」。語氣有些是褒、有些是貶,但我心裡逐漸有一個清楚的輪廓跑出來,我告訴自己:「我要做我擅長、喜歡、充滿熱情、而且無法被別人取代的工作。」

 

(小標)光芒

 

在那之後,我又在另一個雜誌編輯部門工作了兩年,再度走回文字的老路。工作大致上還是採訪、寫稿,但是接觸的領域多了很多社會面向,也唸了不少書;漸漸沒那麼常用傻笑來掩飾尷尬,也比較有自己的主張。除了學到很多東西之外,也交到很多很棒的朋友。

 

但我不安於室的心果然又動盪了起來。那兩年,我採訪的對象有很高的比例都是我很喜歡的各行各業的藝術家:演員、詩人、唱片行老闆、作家、走唱歌手、電影導演、手風琴演奏家、連翻譯村上春樹小說的譯者我都採訪了。在長期和這些人訪談的過程中,我發現我好像經常在寫、在聽別人的故事,心中暗想著:他們活得真是精彩!

 

我還記得那時魏德聖導演尚未拍出《海角七號》,當時他想拍《塞德克‧巴萊》,但他自籌的一點點經費連拍個五分鐘試片都不夠……。我看見他在敘述電影時眼中閃過的光芒,那種光芒我在其他許多受訪者身上也都看得見,是非常動人、我也渴望擁有的表情。

 

然而,我卻沒有。

 

我知道朝九晚五的工作能使某些人安定下來,有餘裕做自己喜歡的事,但對我來說,朝九晚五的工作耗盡我的能量,加班更使我逐漸枯槁。

 

大概就是這個時期,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想成為一個自由工作者。我發現,這些讓我羨慕的受訪者,每個人都是自己管自己,基本上他們是自己工作主要的統籌者、執行者,要不要做、做得好不好、要做到什麼程度,都由自己決定。

 

他們喜歡的事就是他們的工作,不必等到下班以後再做。

 

(小標)自由

 

後來我離開台北,在離職理由欄上填入「返鄉沉澱」,同時放棄了(其實根本也沒有投身過的)影像之路,決定認真做文字創作。主要原因是我性格中有某一部分實在孤僻得很,不喜歡、也不適合,密切且長期地和別人合作。在我當時的認知中,做影像工作非得和一堆人攪和,後來才知道,也是可以不必的。

 

這樣分析起來似乎很合邏輯,好像我是精打細算之後決定要寫作的。不過實際的狀況其實是,我終於明白多年來,為什麼我始終無法真正開心、卻又不願意離開文字工作。答案是:我喜歡寫作,但我不喜歡在組織裡工作,也不想為了別人而寫。

 

簡單的說,我想要自由。

 

有一個朋友,最近剛踏入「自由工作者」的圈子,我開玩笑的問她感覺如何,她跟我說:「真的很自由,不過還沒有任何工作!」講完後我們兩個笑了好一陣子,我覺得她這個幽默點實在精準,因為我認識的所有「自由工作」的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曾經、或正在經歷這個週而復始的循環。

 

我媽媽以前常問我,為什麼不找間公司老老實實上班就好了。我的答案在她耳裡聽起來很不負責任:「為了自由啊!」好像有了自由,多了不起似的。

 

其實,這個「自由」,或許就是這種生活方式當中最困難的一部分。

 

以前上班的時候,目標很明確,什麼時候、把什麼事情做好就對了。當中如果有些可以發揮的空間,大致上也都能掌握這個空間有多大,要走什麼方向也會多少有個頭緒。

 

然而,一旦進入「自由」的領域,既定的方向、目標、方法也隨之消失。

 

有人會說,那不是很好嗎?沒有人可以限制你了。這說的一點也沒錯,但同時也表示:從今以後,只有我自己對自己負責了,再也沒人會明確地告訴我該做什麼、怎麼去做、有時我連該往哪個方向都感到惶恐。

 

我寫的每一篇文章,不再像以前在雜誌社工作那樣肯定會被登出來;我開辦的寫作工作坊,沒有歸檔資料夾的形式或內容可循;我申請的各種補助計畫,十封裡面有九封甚至全部被退。所有能「被看見」的表現,底下都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做工在支持,而那些做工無法按月領薪、常常失敗、除了自己也沒有別人在乎。

 

但是,光是自己在乎這一點,就夠了。

 

許多時候,當我一個人在準備著工作坊的內容時,那種腦袋空白、思路僵滯的狀況不時會出現。我通常習慣放幾本喜歡的書在身旁,如果沒有頭緒,就坐在位子上,隨手翻翻書抓取一些靈感。有時候一耗就是好幾個小時,而且隨著經驗的累積,時間沒有減少反而增多。

 

後來我發現是,原來在備課的過程中,那個「備課」衍伸出越來越多樂趣。比方說,前幾天我為了設計一些給學員的「寫作錦囊妙計」,特別在電腦檔案裡列出許多藝術家的名言,準備把它們列印下來裁成紙條。但這一列,我就發現,唉呀這個人說得真好,唉呀那個人說到我心坎裡……。最後我不但完成了課程準備,還給自己的創作小苗澆了點水、施了點肥。

 

回頭想想,那最初的「毫無舊例可循」真是美好,雖然有時過程艱辛,但你可不只是爬完了那座山,連路都是自己一點一滴開墾出來的。

 

這半年來,我逐漸有膽子在個人簡介當中,寫下「自由作家」四個字。以前我認為這是很炫耀性的描述,所以不敢貿然使用;如今我懂得,這其實只是平實的自述,代表著在每一個伏案爬文的夜晚,我都是為了自由而寫,而且可以非常自由地寫;我不再為別人負責,我只為自己負責。

 

這是我願意一生懸命、用力擁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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