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我記得,我是在一個禮拜前開始跑步的。在那之前,我有大約十年的時間沒有在運動,不是這十年內不曾遊泳、爬山、打羽毛球,而是我從未持之以恆的做一項運動超過三天。

 

運動對我來說是件苦差事,偶一為之很愉快,若要養成習慣簡直要我的命。

 

但這次不太一樣。我不是覺得「我應該要做運動」,我是完全著迷了。一天不跑,就感到心癢。

 

沒有經過鍛鍊的心靈,是無法成就任何事的。」

 

究竟是怎麼開始的?應該是因為重讀了村上春樹的書《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受到了感動。

 

開始跑的第一天,我戴著印有英文字的鴨舌帽,身著沒有彈性的卡其色短褲及棉質寬肩T恤出發,總而言之是非常古怪且不適合運動的裝扮。不過剛跑起來的時候感覺很好,呼吸順暢,節奏穩定,也沒有哪裡不舒服的感覺。

 

我打算沿著美術館公園跑一圈,它的輪廓接近長方形,因此這個路線大抵可以分為四段,我從其中的一個角開始跑起,第一、三段較長,二、四段較短。剛上路時我心裡雖然期待全程跑完,但實際上並無把握。

 

沿途慢跑和散步的人很多,我並不孤單。以前我以為慢跑是非常寂寞的運動,我認為跑步時什麼也不能做,可能會閒得發慌,甚至有一種「這個世界正在不斷運轉我卻停滯下來」的焦慮。但真正身在其中時,我發現,它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充滿壓力,而且意外地帶給我很多新奇的感覺。

 

那一天,我其實正煩惱著接下來的工作坊課程該怎麼準備、即將截稿的文章該怎麼寫,腦子亂糟糟的,有一些零星的想法,卻無法讓它們活躍起來。

 

我試圖運用我在寫作上的小技巧解套:「聽從直覺,大膽去做。」突然,「不如去跑步吧!」的念頭就敲進我的腦袋。

 

於是我直接上路,我告訴自己,接下來的這一段跑步時光裡,我只要把注意力放在身體和慢跑上就好,「不批評、不抵抗、不控制」,看看事情會有什麼發展。

 

很快的我有一些新發現。我發現,慢跑的時候不必把腳抬得很高,反倒是手臂的擺動很能帶動前進;我發現,速度不能太快,因為是否能順利跑下去的關鍵在於呼吸夠不夠穩定;我發現,主要運動的肌肉群在大腿和臀部,而且膝蓋承受大部分的壓力。

 

這些事情,當我坐在書桌前焦頭爛額時,一點也感受不到。身體離我這麼近,我卻離它那麼遠,說起來對它真是抱歉。

 

跑到第三段的時候,有一度我感到快要撐不住,那時我的右腳鞋帶鬆了,髮際和手臂黏滿汗水,呼吸也變得紊亂,我意識到我有個念頭,想藉著綁鞋帶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但隨即我就打定主意,絕對不要這麼做。

 

村上的書裡有這麼一段:

 

記者採訪幾位著名的馬拉松跑者,問到他們在跑步途中,為了鞭策激勵自己,會在腦子裡唸一句怎麼樣的箴言。其中有一個人說,從開始跑步以來,我每次比賽腦子裡都一直在反芻著我哥哥(也是馬拉松跑者)教我的一句話:「痛是難免的,苦卻是甘願的。」(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承受,也就是歡喜甘願的。)例如跑的時候覺得:「啊,好難過,不行了,」這「難過」是無法避免的事實,然而是否「不行了,」卻完全看自己的衡量判斷。

 

我想起我在寫作時也常常經歷這種交戰。當「寫得好難受噢,」的感覺湧上心頭時,有時候我選擇「不行了,」停下腳步;有時候我選擇「繼續吧,」往前奮鬥。

表面上看起來,「繼續吧,」非常辛苦,「不行了,」卻有機會重新整裝、休息再來。弔詭的是,休息過後、整裝再來的狀態,卻比沒有休息、雖然疲倦但繼續往前的狀態更加辛苦│那是一種沒有累積、沒有層次感的辛苦。

 

在寫作工作坊中,有些人在不小心寫到讓他不舒服的事情時,會用很草率的方式處理、甚至規避它,但接下來的幾週你會發現,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有那個他規避的題材的陰影。另外有些人一旦碰到那個關鍵點就長驅直入,就算寫得痛哭流涕也絕不放棄;一開始那些作品黑暗得嚇人,但隨著穩定的書寫練習,作品漸漸生出溫度,到最後所有的人都想為他喝采,他已經超越了黑暗。

 

我很喜歡的經典《奇蹟課程》說:「沒有經過鍛鍊的心靈,是無法成就任何事的。」我知道在慢跑中「繼續吧」和「停下來」的決定關鍵並不是身體,畢竟我只是跑兩千八百公尺而已,只要我願意,我的身體足以支撐我跑完全程。

 

說是跑,其實速度只比走路快一點而已。十五歲時我是個短跑健將,我的櫃子裡有一大堆田徑獎牌,但如今我不在乎我跑得快不快,我只在乎我能跑多久、能不能繼續下去。我想我的肌肉一定感到措手不及吧,突然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運動量。我邊跑邊對它們說:辛苦了,麻煩你們幫忙囉。

 

就這樣,我完成了第一天的兩千八百公尺,耗時廿四分廿八秒,回家後立刻洗頭沖澡,卻沒有疲倦的感覺。

 

跑步的起心動念是村上春樹,支持我繼續保持的是寫作。 

 

第二天,我同樣跑完全程,這一次跑起來很輕鬆,好像比較抓得到訣竅,身體也逐漸適應,我忍不住自豪:「說不定我是慢跑奇才。」不過跑完後全身疲軟,只要稍微抬起雙腿就很難受,連起身、坐下都哀聲連連。

 

第三天,因為工作的緣故,我不得不把跑步的時間挪到晚上十點,在夜色中才剛踏出第一步,我就感到「不妙!」,原來人家說得沒錯,開始運動的第三天最是難熬,全身肌肉都想跟你抗議。

 

跑時我忍不住想笑,昨天的自信到底是哪來的?如今連第一段是否能完成都很懷疑,狀況太差了。不過我的內心仍渴求全程,只好且戰且走。

 

我注意到,晚間跑步的人和黃昏跑步的人,是不同一批人,共同的特點是男性居多,而且他們都跑得很快,比我快多了。

 

當我感到快要沒有力氣時,我就把步伐踩得更小更慢,沒想到這個方法卻能支持我不停下來。最困難的仍是第三段,原本就很漫長的路顯得無止無境,但我竟然也能通過。最後我完成了全程。

 

爾後的每一天我都固定跑完這條路線,這對十年來都沒在運動的我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如果說跑步的起心動念是因為村上春樹,那麼能夠支持我繼續保持的原因就是寫作。

 

我不希望我的創作生活大起大落,我希望它細水長流。 

 

說起來,有時我是一個穩定性很低的寫作者。

 

以前我曾經採訪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作家,他在雜誌社工作,朝九晚五,常常還要加班,但是他告訴我,他每天平均產出五千字,還有時間看書看電影。我很驚訝他怎麼辦到的,他說他每天五點就起床,從六點開始寫稿直到上班前十分鐘,然後才走路到辦公室。

 

後來我採訪的人多了,才知道很多作家都這樣,每天穩定產出固定數量的文字;長久下來,要隨時進入寫作狀態對他們而言,並不是難事。

 

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是攝影家王小慧的德國藝術家朋友,門可夫人。

 

門可夫人有一個用來燒陶瓷的窯,她每天都會做一隻用手捏出來的陶碗,三百六十五天從不間斷,每個碗底有一個日期。捏這一個碗,常常要花很多時間,她說這就像達文西每天畫雞蛋,鋼琴家每天練音階,練武功的人每天般磚頭一樣。她是為了練手指,同時作為一種靜下心來搞創作的心理準備,雖然形狀相同,但卻沒有一個相同。她還說藝術家需要孤獨。做抽象雕塑看似簡單,其實並不那麼容易,你要專心致志,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上面,要把你的感覺傾注在藝術品上。所以他們工作室是不裝電話的,因為怕干擾。--《我的視覺日記》

 

我特別喜歡她說,每天燒陶,「是為了做為一種靜下心來搞創作的心理準備」。

 

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大概都很能體會,如何讓自己安下心來、穩定投入創作,往往是創作最重要的關鍵之一。

 

我有一個朋友,是作家也是電影導演,他得過好幾個文學獎,也拍過評價很高的電影;不過上次碰面的時候他對我說,這幾年來雜事太多,根本沒有時間寫東西,有時候就算有時間,也靜不下來。

 

聽到他這麼說我有點驚訝,就連如此成功的創作者,也可能在穩定性的難題裡受困。和他談話的那時我沒有這樣的困擾,但最近我也深陷其中,我知道我可以安慰自己這個低潮總會過去,但我更明確感覺到的是,是時候來好好面對這個問題了。

 

我聽見自己說:我不希望寫一天停一天,我希望每天都寫作;我不希望心裡時常得升起「你應該要去寫作」的念頭,我希望自己一想到要去寫作就感到愉快。我不希望我的創作生活大起大落,我希望它細水長流。

 

而能夠幫助我渡過這個關卡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們給哪一個「選擇」土壤,哪一個「選擇」就有機會開花結果。 

 

最初去跑步,我並沒有打算要一直跑下去,只是試試看罷了。但就在跑完的第一天,我立刻領悟到這即是老天安排給我安定自己的一條途徑,它和寫作如此相像,怪不得有這麼多作家同時也是跑者。

 

村上說,日常的跑步對他來說,就像是生命線一樣的東西,不能因為忙就省略或停跑。「如果因為忙就停,一定會變成終生都沒辦法跑了。因為繼續跑的理由很少,停跑的理由則有一卡車這麼多,我們能做的,只有把那『很少的理由』一一珍惜地繼續磨亮。一找到機會,就勤快而周道地繼續磨。」

 

我很能體會他的想法,要寫作時,我也經常想起其他該做的事。

 

這陣子我每週都有兩個寫作工作坊要準備,兩個團體的狀態不一樣,我要安排完全不同的課程。為了籌備六月即將成行的賽普勒斯旅行,我得搞定必須轉機三次的複雜班機、複雜簽證、還得想辦法籌措旅費。每個禮拜一和禮拜三特別花錢去學的日文,也有一大堆作業要寫,而為了練好發音,錄音帶不聽不行。除此之外,我還得在忙亂中交出一份參與編劇工作坊的申請書。

 

所有大大小小的瑣事似乎都在說:「今天恐怕不能寫、不能跑了。」那麼理直氣壯、那麼可被理解。

 

但在內心深處我很清楚,那只是一個選擇而已。選擇不能寫、不能跑,或者選擇可以寫、可以跑。我給哪一個「選擇」土壤,哪一個「選擇」就有機會開花結果。

 

著名的藝術治療師茱莉亞‧卡麥隆,鼓勵人們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常有人問她:「等我學會XXX,你知道我都幾歲了嗎?」她回答:「如果你不學也是這個年紀。」

 

喜歡會生出熱情,熱情會生出創意,到頭來,你會越來越喜歡這件事! 

 

不過,我並不打算到處推銷跑步的好處,我知道跑步會讓我頭腦清醒、身體強壯、更有創意,但我並不是為了得到這些好處而跑。事實上,在我真正開始跑步之前,我也很常用這些理由鼓勵自己去運動,卻從來沒有成功過。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了某種目的性而去做一件事,是很難持久的,或是即使可以持久,也很難快樂。反過來說,不具目的地去做一件喜歡的事,喜歡會生出熱情,熱情會生出創意,到頭來,你會越來越喜歡這件事!

 

很多來上寫作工作坊的朋友對我說,其實他們並不是因為想要變得很會寫作,而來參加工作坊;大部分人生活都很忙,他們只是希望一個禮拜裡有一段完整的時間留給自己,藉由創作他們可以比較靠近心靈,不必時時刻刻擔心工作或孩子。

 

剛開始的前幾週,他們會提醒我,他們不太會寫、不擅長使用文字,如果寫得不好請多包涵。我通常告訴他們,寫得好不好,不是那麼要緊,只要在寫的過程中跟隨心靈的聲音,作品自然會有力量。

 

其中有一個媽媽,剛開始來的時候愁眉不展,說話不多、寫得也不多,但在某一次的課堂上,她被另外一位學員寫的作品深深觸動,主動給了很多回饋,我們才知道她正歷經離婚的掙扎,擔心旁人的眼光、也擔心孩子承受不了。

 

這位學員的文章是從小孩的角度來寫她對離婚父母的心情,她說長大後她真正在乎的其實是爸媽是否快樂,她很溫柔地對那位媽媽說:「好好和你的孩子說,他們真的聽得懂!」媽媽說,她從來沒想過可以用這種角度看離婚這件事,突然覺得輕鬆好多。

 

從那次開始,這個媽媽的文字變得越來越有魄力,短短五個禮拜就有很大的進步,她變得比較常發言,也比較常給其他人回饋。

 

我想,她並不是刻意要展現魄力,而是透過寫作、分享這個路徑,她的創作之門打開了。那是無法被複製或計畫的結果,她只是投入進去,僅此而已。

 

「你覺得我有資格,寫一寫這個主題嗎?」 

 

最後我想提一件小事。

 

要寫下這篇文章之前,我一度非常猶豫,畢竟我只是個跑步的新手,我---真的有資格談跑步這件事嗎?

 

我把這個顧慮告訴朋友,她哈哈大笑:「這問題很簡單,妳只要想像一下,如果是工作坊的學員扯著衣角問妳---呃,小美,我想寫一寫我對寫作的想法,可是,我只是個新手,你覺得我有資格,寫一寫這個主題嗎?」

 

「噢,天哪」,我突然發現我真的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我會對她說,你當然有資格,好好把握當下的感受,寫下來吧!也許五個星期、或者五年後,你會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但此時此刻你正與寫作緊緊相連,沒有什麼會比馬上把它寫下來更好了!」

 

所以我要告訴你,今天跑步時,距離我一個馬路寬的鐵軌上,駛過有八節車廂的自強號火車;靠近美術館停車場的紅磚路旁,有一個貼著蓮花貼紙的紅色土地公小廟;另外,公園周邊的展示旗上顯示,莫迪里亞尼的展覽已經開始,喜歡他的朋友可以準備買票了。

 

 

 

 

 《本文刊於人本教育札記2011年五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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