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我不斷創造新的低潮,且在那個龐大的漩渦中無法起身。

 

二○○九年年底,我在婦科例行健康檢查中,發現了卵巢裡的一顆水瘤。

 

燙著短捲髮的女醫師笑笑的對我說:「差不多──五公分,要先抽血看一下癌症指數,確定是良性還是惡性。我建議直接開刀拿掉水瘤噢,開腹腔鏡就可以了,如果不拿掉水瘤,可能會病變或扭轉,如果變成那樣就很麻煩了……」

 

那年我三十歲,從未有過開刀住院的經驗,抽血完畢後我從櫃台領回了健保卡,腦中嗡嗡作響,血色全無地走出醫院。然後,無意識地騎上摩托車,在冷風刮裂臉頰的疾風中,開始無法遏抑的大哭起來。

 

我的腦中閃過無數恐懼的念頭,即使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撐它們,恐懼仍排山倒海而來:會是惡性的嗎?我會不會得到不治之症?為什麼是我?如果是真的怎麼辦?最重要的是,「我──會死嗎?」

 

那段時光,恰巧是我人生中的一個低點,有許多不順遂的事情正在發生,但這顆水瘤,無疑是最令我措手不及的一項。

 

我帶著恐懼過了好幾天,神經兮兮地上網搜尋水瘤的相關資料、某某醫生的手術評價,偶爾還會突然眼眶泛淚,隨時都想和別人傾訴我的哀傷。每說一次,情緒好像就釋放一次,那感覺還不算差。奇怪的是,釋放之後的我並沒有感覺痛苦被分擔,反倒有一種更寂寞的心情在心裡擴散,那是一種無人能懂,或者,即便懂也無濟於事的失落。

 

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什麼悲慘的事情都會發生在我身上,就像上一次,或上上一次……我生來就註定要經歷這些無端痛苦的可怕試煉。

 

這樣的念頭在我心裡繞了好一陣子,直到幾天後我把自己安頓在書桌前,安安靜靜地開始寫東西時,才恍然意識到:天哪,我正在,以黑暗之名建構一個華麗的悲慘世界,並不斷餵養自己的妄心,好讓自己在「受害者」的角色中大鳴大放。

 

是的,我沒有寫錯,就是受害者,那個看起來很負面、很弱勢,我卻曾經在好幾段人生中,主動積極進入的角色。

 

當我輕輕閉上眼睛,試著在腦中回想,我知道這些念頭曾經在我的生命旅途中佔有一席之地:「噢──好可怕,不好的事情又來了。我不懂為什麼我要不斷經歷這些?我好累,我已經很努力了,但是我永遠也無法顧好全部。不是家庭就是愛情,不是愛情就是金錢,不是金錢就是身體,為什麼總是我在承擔責任?我厭倦一直不斷的給出了,我也想要獲得,我也想要被無條件的支持。噢──我的世界多麼黑暗無光啊。」

 

這些話,不見得是在真實生活中說出口的,有時只是隱隱在心中作祟,表面上我還可以假裝無事,其實心裡已經被自己戳得千瘡百孔,又難受、又辛酸。

 

然而,當我緊握著受害者情結不放,我一方面感到痛苦無比,一方面又像是得到了尚方寶劍庇護似的,得以理所當然地對我周邊的人生氣、咆哮。那句沒有說出口的潛台詞是:「我已經這麼慘了,我當然可以對這個世界表示抗議,我總不能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吧。」

 

於是,我一邊承受著這世界給我的苦痛,一邊放肆地宣洩我的不平,幾乎任何人都可以想像我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我不斷創造新的低潮,且在那個龐大的漩渦中無法起身。

 

●提起筆來,確實把文字一個一個寫下,與光是用腦袋想不同。

 

這種時候,我就會非常感謝我的生命中有寫作了。

 

當妄心滋長戲劇性的悲慘心靈時,寫作卻使我得以保持清明。

 

我通常會這樣做:空出一段完整的時間,關起門,讓自己獨自面對空白的紙頁,拿出筆,或者把手放在鍵盤上,毫不留情地把心裡的所有感覺通通寫下來,彷彿製造流水帳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不管那念頭有多麼瑣碎或不堪,我都一一寫下照單全收。

 

你可以想像,我的受害者情結會在這裡大受鼓舞,洋洋灑灑佔盡篇幅。但如果你嘗試過真誠的寫作,你會知道,提起筆來,確實把文字一個一個寫下,與光是用腦袋想不同。

 

光用腦袋想的時候,我們容易放過混沌不清的感覺。比方說,腦子想:「我為什麼會有這顆水瘤?唉我真的好慘噢,我長了一顆水瘤,我可能會死。」就這樣,念頭在這裡嘎然而止,如果腦子還要繼續運作,它會延展這個劇情,喋喋不休。

 

寫作卻不是這樣。寫作是抓得住的念頭,它以堅實的形體留在我們的筆記本裡,除了腦袋中那些渾渾噩噩的念頭之外,承接心靈的寫作會給我們其他的。當我寫下:「我為什麼會有這顆水瘤?」之後,我必須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我透過寫作探究我的心靈。

 

於是我在紙上追問,到底為什麼呢?

 

這時候,靈感「砰──」的一聲敲進我的腦袋,一個我在書上見過、以為了解、卻從未真正領悟的道理從我的筆尖落下:「外在的狀態是內在的反映。」

 

是啊,發現有水瘤之前的那段日子,我有許多負面的感受被強壓在心裡,無論我有多麼難過,我都告訴自己不能放手,要撐著,要撐住。於是,那些在裡面被壓抑著無法釋放出來的東西,只好被迫轉到了外在。卵巢長出水瘤,只是一種反映,同時也是一個提醒。

 

我在日記上寫下:「水瘤是很中性的,我以為它不好,所以對它生氣。其實,它有什麼錯呢?它就是那個被我埋在深處不願去看的陰影,經年累月終於變成了一顆瘤,正在毒害我的生活和心靈。如今它只是轉換成可見的形體,好讓我在意識上有機會去正視它,如果我繼續抱怨它,它就是一個夢靨,如果我願意看見它的意義,它就成了禮物。」

 

●不是要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是要如實的接納此時此刻的自己。 

 

這一寫,寫出了我的興致,我發現光是一顆水瘤,就隱藏著好幾個等待我去探究的小世界。

 

又比方這個。我在紙上寫下:人永遠要面對自己最害怕的東西。

 

從小我就對腹部有強烈的不安全感,這個部位特別怕癢,怕痛,而且異常敏感,只要被碰到就會整個人彈開。高中上護理課時,看生產錄影帶看得眼冒金星,自然產還稱得住,剖腹產簡直要我的命。錄影帶才看了幾秒鐘,突然眼前一黑,就直接送保健室休息。作夢也最怕夢到有人要開刀開我的肚子這種情節。

 

沒想到醫生說,腹腔鏡要開四個洞,分別是在肚臍上和肚臍兩側,簡直是為我「量身訂做」的手術。我在日記上這麼寫:這顆水瘤對我真是用心良苦啊,說什麼也要幫我面對我最害怕的事物。

 

而最讓我恍然大悟的是:因為這顆水瘤,我發現我很想活著。

 

那陣子,我在各種沮喪的情緒中,曾經自暴自棄地想過「也許死掉比較容易」。並不是真的要傷害自己,而是那股低潮太黑暗了,彷彿要把我所有的生命力全數吸盡,我因而有了相對黑暗的念頭。

 

但當我知道這顆水瘤的存在時,我發現,原來我很想活著──比起那些在低潮中想乾脆死掉的想法,我原來是很想好好活著的。

 

我想要擁有健康的脾胃,健康的心臟,健康的卵巢,健康的血管和淋巴。知道這一點讓我很想哭泣,我從沒想過,知道自己想好好地活著,竟然是一件會讓我感動的事。

 

然而如果不是透過寫作,我無法把這些事情看得這麼清楚。對我來說,寫作之道即是真誠的面對自己,即使那過程經常讓我想要逃跑──有時我覺得,要待在自己的混亂中並且把它們清楚的寫出來,是很辛苦的事──但最後我總是忍不住自己跑回來。因為我知道,我真的想靠近我的心靈,那値得我付出一切,付出我的時間、我的金錢、我的安逸、我的受害者情結、我的虛榮感、我的自以為是……。

 

一旦這麼做了,我會不得不看見自己極欲遮掩的醜態,有時候光是要承認它就非常困難。

 

要在公開的文章上寫出自己曾經死攀著「受害者情結」不放、利用自己的痛苦對這個世界狂吠,對我來說很掙扎的事。但就在寫下這段文字的同時,我又非常清楚這就是我此生的功課。

 

不是要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是要如實的接納此時此刻的自己。

 

也許,我的文筆可以變得更好,我的樣子可以變得更好,我的財務狀況可以變得更好,我的人生可以變得更好──但是,在此時此刻,我所擁有的就是那還沒有變得更如何如何的真實人生,我願意完全接受它現在的樣子,並認出它的美好無缺。

 

那種感覺,比什麼都有,更踏實,更平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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