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兩隻貓各據沙發一角,累癱癱地睡了。我打開電腦才發現,兩點零四分,不是四點半或五點半,是兩點零四分!而我醒來後完全清醒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以為只要再捱兩三個小時就能起床吃早餐去,把失眠與黑夜拋在腦後。原來,黑夜才正在拉開序幕,還看不見結束的徵兆。

 

我慶幸我沒有傻傻地在床上等待自己昏沉睡去,那要花去太多的力量抵抗清醒,而越抵抗的事往往越有力量,經常回過頭來吞噬掉我。

 

是因為一個工作聯絡人的草率使我失眠。在那封不適合於美麗的禮拜天晚上收到的信裡,我讀出了自己的焦慮、擔憂、以及拼命想要抑制下去的不快。「她怎麼可以ooxx…?」的念頭向我叩門,那句怎麼可以如何如何,代表的不是一個單純的問句,而是一連串氣憤及抗議──我急得想要立刻撥打手機過去直劈:「妳怎麼可以ooxx…?」但理性與同情很快就跑出來阻擋──哎呀,禮拜天晚上啊──妳就好心點明天再打好了。

 

這真是完全出自頭腦運作的決定。

 

我果然沒有真正睡去。得在半夜兩點零四分起來寫字。睡前小曹提醒我:「草率是她的事,妳把妳的事情做好是妳的事,不要被她牽著走。」近來曹小姐神性大發,說得真是一點也沒錯。但我不死心繼續發牢騷:「我被影響就算了,可是如果連累到那些好人怎麼辦?我一想到就覺得好煩耶。」曹小姐繼續發揮神性:「唔,妳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情,妳只能做好妳能做的啊。明天妳不就要打電話去了嗎?那就是妳能做的,其餘的事情,只能祝福啦。」哇,我的枕邊人簡直要成仙了。她說得對,我是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情的。

 

但我還是醒了。在兩點零四分的凌晨。

 

理解是智識上的,然而吸收這些名言錦句的養份,還需要以整付身心去運作消化。

 

我確實在半夜醒來,腦中充斥各種模擬狀況,先把ABC三種可能列出來,再一一連結各種對應方法,直到每一種方法都指向無解時,又被自己的焦慮和不爽噎到快要窒息。然後床太小了,空氣太悶了,衣服太厚了,我看起來像是自願、但其實是被迫要從床上爬起來,感覺真是糟透了。

 

我只能打開空白檔案,頭也不回地起筆往下寫。

 

等到該爆發的都爆發了,該發洩的都發洩了,腦中逐漸浮現一種「頂多就是如何如何」的豁然開朗。突然一個念頭閃過:「這會不會或許是一個機會?為了給我一個從未想像過的空間,去做某些調整,即使那個空間建立在感覺像是錯誤的事情上?」這念頭真是無來由地冒出,我知道這不是反射性的自省,反而更像是一個寶貴的訊息,好像只是透過這個討厭的事件來告訴我某個我還不知道的什麼。但我很矛盾──我可是難受到半夜睡不著覺啊,它確定是寶貴的訊息而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麻煩事嗎?

 

再問:我可以不要只是焦慮、只是怒氣衝衝、只是感覺受害嗎?這些伴隨爛事而來的直覺反應,已經在我的生命中上演千萬回,熟練到不需要任何自覺就可以一鏡到底,但此刻我好想和這個劇本告別啊──即使我仍然閉著眼睛就會演。

 

前兩個禮拜瑜珈課堂上,老師問大家,可以做到什麼念頭都沒有嗎?我心頭一震,光是這句話到耳邊短短幾秒鐘,我的心裡就閃過數十個念頭──「噢!我‧怎‧可‧能‧做‧得‧到‧什麼念頭都沒有啊。」我真是嚇壞了。但老師好美,好溫柔,她緩緩地說:「我們都只是凡人,我們幾乎做不到,但是沒有關係,我們可以對自己完全的接受。」當下我就被撫慰了,知道我的脆弱被支持,我的真實被支持,我整個人都被支持。老師問我們怎麼想,我說,雖然我做不到,但我感謝我能看見自己做不到,知道自己有能力意識到這一點,真是值得感謝。

 

剛開始我還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岔出去寫瑜珈課的事,現在我懂了。我或許還做不到與我的劇本說byebye,但我正在有意識地關注這件事。我還沒辦法在這種時刻愉快地一覺到天亮,但我可以在兩點零四分起床,和自己聊聊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我好幾次都試圖批評自己:「寫得亂七八糟,到底想說什麼呢妳?」結果可愛的寫作工作坊的同學們的臉就出現在我腦中,慈愛地對我笑著說:「不批評不控制不要停筆──。」哈,於是我縱身一躍,立刻寬恕自己,繼續讓我的筆為我效力。我常在工作坊上重提娜娜的話,她說,你寫的東西並不能代表你整個人,你是非常廣大的,你的文章只是剛剛十分鐘或一小時內許多片刻的重組,別擔心寫完這篇文章你就變成某種人了,嘿,沒那麼嚴重,儘管放手去寫。

 

每次我都受益良多。

 

前天無聊時我抱怨小曹都不和我聊天──害我很無聊。結果她說:「不要靠著跟我聊天來變得不無聊,無不無聊是妳的責任。」我很喜歡這種被重擊的快感,就是這種「你說的實在對極了」的感覺。多數時候我會很理直氣壯的認為:「不找妳要找誰啊?」但慢慢的我發現,最終的答案總是指向我自己。

 

通常這種道理,會在人生中回鍋個好幾次。這次我以為我懂了,但到了下次我發現我之前什麼都不懂,再下次又發現一切都沒那麼複雜,再再下次我又茫然的懷疑之前所有的頓悟都是假的,然後會有更多更多的下次,擴充至整個人生。

 

「真是好樣的啊,搞來搞去其實很多事情都還是回到原點嘛。」有時我想這麼對自己說。然而想起媛媛在練習時寫的那一句:「我是一個零,乾乾淨淨的零。」突然又覺得,回到原點也是好的。能夠走到很遠的地方令人愉悅、自滿,但能夠再走回來則使人更懂得謙卑。

 

這陣子,生命中感受到強大且源源不絕的愛,簡直就像兩年沒回家突然打開信箱似的,整個被填滿。我的意思是說,在某些討厭的事件發生的同時,那些來自朋友的愛仍然充滿力量。前些日子很久沒和雋梅碰面之前,收到她的一封簡訊:「小美,我親愛的家人,我想念妳。」讓我好感動。想起以前若竹送過我一張卡片,上面有一段我永遠記在心頭的句子:Friends are the family we choose by ourselves.至今我仍然深愛這句子,但我想也許我們根本就沒有選擇什麼,這些都是最美好的命中注定。

 

是這些人讓我在凌晨兩點零四分醒來後,沒有跑去焦慮的看一整晚電視,而願意好好地坐在書桌前,一句一句和自己慢慢說話,一句一句讓自己不被無聊淹沒。我不介意透露,此時我仍然難免在心中模擬明天打電話去該說什麼,我理智的頭腦仍與我做伴,但我也同時知道,這一切都沒有問題,焦慮沒有問題,理智沒有問題,失眠也沒有問題。我可以與它們同在,是它們豐富了我的生命──豐富向來包容廣大──而我因此可以老老實實、從從容容、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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