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在事情看起來一片大好的時候,你會希望時間永遠留在這一刻,那就像你想在一秒鐘之內就把討厭的事情通通趕走一樣。都是不可能的事。

星期二的清晨,天空突然下起了毫不留情面的大雨,我及時關上書房的窗戶,免去了雨水潑濕半面書桌的狼狽,但內心卻渴望打開那面窗戶。朦朧一片的街景和豆大飛濺的雨珠,使這個早晨看起來充滿戲劇性,好像這樣,生活就不至於落入無聊或無力的巢臼裡。

前幾日,我下筆如有神,彷彿偉大的作家附身。看了一部很好看的日本電影,然後就暢快地把其中與我相呼應的劇情和連結,寫成了一篇將近四千字的文章。寫完的隔天,雖然沒有那麼順利,但也完成了另一篇從幾年前日記中發展出的一個小故事,自此,有一種「前方盡是坦途」的想法。

接下來你或許可以想像,我試圖在第三天如法泡製同樣的順遂,結果卻失敗了。我像個毛孩子似的定不下心、到處玩耍,一邊想著暑假功課還沒寫,一邊拼了命的打電動,最後一整天就在氣惱自己中渡過。

我和V抱怨,你都不關心我。但事實並不是那麼回事,我只是藉著各種嚷嚷來紓解自己的煩悶。突然對某些事失去信心,突然覺得腦子裡塞爆了各種瑣碎雜事,突然懷疑再這樣下去到底行不行。

我皺著臉問V,到底要怎麼解決這些問題才好?結果得到一個最中肯的回答:「沒什麼好解決的,有時候就是這樣啊,你把它寫出來就好。」於是,我只好耐著性子,正襟危坐在電腦前,試著把腦子裡的煩惱,打包丟進文字裡,卻越寫越停滯。

我發現,要直接寫出,覺得自己無用而混沌的處境,是一件又尷尬又難受的事。我九彎十八拐地,寫了閱讀《史蒂芬‧金論寫作》這本書的感想,寫了隨之而來對寫作工作坊的一些想像,又寫了某某朋友對我的支持和鼓勵,唯一沒有落筆的卻是,直接坦白的寫下那股強烈空虛的感覺。好像誰都不能幫我,誰也都幫不了我。

V又說,「沒有誰都不幫你,劉小寶就幫你啊。」是的,在我自縛於生活困頓的繭俑時,劉小寶正在半夜三點零八分的時候幫我寫法院訴狀。最近一星期以來,這個我身邊最懂法律的朋友,每天晚上都在幫我查詢判例、解釋疑義、增修訴狀,儘管這件事去年才做過一次,但為了即將來臨的開庭,現在第二次了,她還是不厭其煩。為了怕我擔心,她還在email上面特別強調:「其實我是先睡了一下才寫的啦,沒有花我太多時間。看到寄件時間不用太驚訝噢。」但,誰會為了要讓我趕在開庭前把訴狀呈上去,先去睡覺,然後再在半夜三點起床幫我不辭辛勞地做工呢?這麼不可能擁有的朋友,我現在就有。

所以,那並不是沒有誰誰誰支持我的問題,而是我在面臨這種空虛的感覺時,自己編造出的一種藉口。

什麼是藉口呢,藉口通常是拿來自欺欺人的工具。為了掩飾更不願意面對的窘境,寧可把另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說得驚天動地。有時說得太逼真了,甚至會讓自己以為那真的就是問題所在。卻忽略了最初的窘迫是什麼。

那是什麼呢?這幾日使我感到混沌昏沉的窘迫是什麼?我坐在橘色的絨布椅子上,偏著頭回想我這幾日的心情──不是寫不出東西,不是對未來沒有信心──隱約感覺,是和我身處在這個世界裡的面貌有關。而那到底是什麼呢?

我想,在堅強的外表下,我仍有某部份的心靈是非常脆弱的吧。那脆弱在於,我可以在寫作這條路上隨時找到撫慰及支持自己的方法,但那不代表我可以藉著單獨的力量做到這件事。我喜歡隨著生活的流動,不經意地擷取週遭那些能鼓舞我的聲音,但我也渴望有人站在我面前,直接有力地對我說一句:「你做得很好。」

我可能就像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只是想要有人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我好棒,但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只好沮喪地用絨毛布偶敲打地板,哭鬧著都沒人陪我玩云云。

很幼稚吧,我這麼想。但幼稚和成熟一樣,同時存在於我的體內,有時我什麼都顧得了,有時我什麼都顧不了。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傻傻地坐在電腦前,把這些藏在很裡面的感覺挖出來,一一攤給自己看。

然後呢?看完之後又如何?環顧四週,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你忍不住覺得,寫作帶來的價值,好像怎麼看都看不見。在苦苦工作了數個月或數年後,如果沒有成為一本書或一篇專欄文章,它們就只是電腦裡數千萬筆資料中的一份01,百年後再也不具意義。

這樣想很殘忍,但是不是也很真實呢?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個社會太聰明了。聰明到這樣的問題竟然會是一種困擾。古代的聚落裡,所有被現代歸為藝術表現的活動:舞蹈、繪畫、音樂、裁縫、詩詞,就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部分,那時曾有人去質疑過:「如果這些事情不能換取另一種價值,會不會沒有意義」嗎?我想,不會有人在做完了一首用胡琴拉的曲子之後,去想那首歌能不能對這個世界產生影響性,也不會有人擔心他在書房裡作的畫,會不會在數十年後就完全消失。但如今,整個世界正宣揚著,誰的設計徹底改變了西方女人的穿著,誰的歌聲完全顛覆了大眾對流行歌的想像,誰在二十六歲就拍出最撼動人心的電影,誰又成為文壇上,人們心中永不墜落的一顆星星。

而我們多麼害怕,自己將默默地走完一生,卻沒有提出任何鏗鏘有力的作品。說真的,如果沒有這些,我們擁有的到底是什麼呢?

昨天下午,我為了準備工作坊的內容,努力在腦中揣想進行的畫面。想的時候,總覺得有一個意念一直跑進我的腦袋,它在說的是:「你是不是想要像C老師那樣上課呢?」C老師是我曾經採訪過的一位藝術創作者兼大學教授,我非常喜歡她整個人散發出來沉靜、從容又充滿智慧的氣質,也對她上課的畫面特別有印象。這麼一想,就乾脆去把以前採訪她的那篇文章拿出來重讀,沒想到事隔多年再和這篇文章相逢,我又在她的求學故事裡,再次得到了鼓舞。

我立刻寫了信給C,雖然不確定過了這麼久她還記不記得我,但我急迫地想要向她表達我的感謝與激動。信件還附上了那篇採訪文章。

把信寄出時,我覺得好開心,希望C能收到我由衷的感謝與祝福,我想讓她知道,她在那次訪談和那一學期的課堂中,給了我很多啟發,直到現在還深深影響著我。沒想到,幾個小時後我收到了回信:

謝謝你寄來的檔案,我也再重看了一次,真實感又重現一番,似乎又再度鼓勵自己一次。特別是焦燥於博士論文書寫情境的此刻中。你的書寫深刻又平實,很能打動人。

你的回饋讓我知道「生命會影響生命」,我也需要專注於每個當下的實然,讓自己更為完整。謝謝你!

也恭喜你要進行心靈書寫工作坊,這個概念及方法很重要,祝福你的經驗能讓更多人受益。

快樂!

我緊緊揪著這封回信裡的「生命會影響生命」,突然覺得之前糾結在心裡的困惑和恐懼,被一點一點地鬆解開來。

我終於知道怎麼和那個困頓的自己說:寫作的價值,或許真的是看不見的,但那並不代表價值不存在。也許不是當下,也許不是可見的形貌,但我追求的寫作的價值,不就是我寫作的初衷嗎?

說穿了,我知道我不會倚靠寫作功成名就,也不會倚靠寫作獲得財富,但我正以我想要的生活方式存在著,沒有欺騙自己,沒有委屈自己,就算三天兩頭就要面對自己與現實的各種質疑,我都沒有逃走。

而在這樣的生命裡,我得到的並不是被壓迫或萎縮,不是喝西北風或者窮途潦倒,相反的,我覺得非常幸福。幸福的是,在我有限的生命裡,我是用我最喜歡的樣子來面對這個世界,同時,也有力量收容這個世界對我釋放的種種善意。

最後我想說,我慶幸自己能倚賴寫作的途徑,承載這生命之流當中的來來去去。我能奔向大海,也能找到源頭。我有機會質疑人生的價值,也有機會找到問題的解答。我瘋狂又平靜,強烈但又需要別人的保護,我讓生命把我帶到哪裡,就讓寫作把我帶我到哪裡。

這就是我獻給自己的,寫作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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